试解家父长诗《论诗》
家父王孟扬于1947年所创作的五言古风《论诗》，在他的诗词中具有独特的价值。新疆文化艺术学者李竟成教授认为：“在王盂扬的诗词创作中，有一首'以诗论诗’的长诗《论诗》，格外引人注目。全诗74句，从中国诗歌之首的《诗经》到《楚辞》；从汉乐府到曹氏三子；从唐宋的陈子昂、李白、杜甫到苏东坡、陆游、韩愈、柳宗元等，简直就是一部“诗化”了的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简史。”
他这首长诗，1947年写成后，原稿已佚，八十年代又凭记忆多次重新写出，每次重写皆有些许不同。也就是说边回忆边修改。小子不才，今试逐联解之（其中包括我与父亲不同的看法）：
论诗
大雅久不作，古意难具陈。微言与幽旨，渺若星在晨。
在昔三百篇，采风自庶民。无褐复无衣，惸独亦哀贫。
更状士女慕，循礼乐天真。斯皆纯正言，岂作无病呻。
下此有离骚，椽笔运万钧。哀哉屈平子，志虑何忠纯。
所虑南强楚，见凌西霸秦。谠言不被采，尸谏遂殒身。
其文虽藻钸，其心秉至仁。美人与香草，金声复玉振。
汉代有乐府，流风世尚存。古诗十九首，纯朴发清吟。
李陵与苏武，风标世所钦。曹氏父与子，雄烈俦与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沈约更局促，飣餖徒纷纭。
四声复八病，惟是工苦辛。子昂始高蹈，造语有徵音。
青莲首杰出，天下揖清芬。天马自行空，下笔如有神。
答蕃靖边圉，爱国亦忠君。杜陵有野老，坎壈缠其身。
造次必于是，颠沛不沉沦。致君尧舜上，积健为雄浑。
李杜文章在，双星曜紫宸。吾爱乐天达，更慕东坡醇。
出外为循吏，在朝称诤臣。幼安尚健饭，匡复徒有心。
放翁何壮哉，不忘靖边尘。楼船乘雪夜，志切强虏吞。
退之文起衰，排奡谁与伦。柳州称绝俗，岭南独有者。
作诗必此诗，知是俗胸襟。不明诗外旨，安得石中珉。
大事见诗外，谅哉古诗人。
“大雅久不作，古意难具陈。”该诗一上来第一句就摹仿李白七古《大雅久不作》首联：“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立显意境高古，气势雄浑。为什么“古意难具陈”？下一联有讲。
“微言与幽旨，渺若星在晨。”古诗文常有所谓“微言大义”，幽旨 ：深奥玄妙的旨趣。此联说这些微言幽旨，就像晨星那样渺茫难寻，需要深入发掘方可得。
“在昔三百篇，采风自庶民。”诗经《风·雅·颂》共305篇，其中篇幅最大的《风》即“采风”，采自民间。
“无褐复无衣，惸独亦哀贫。”褐：粗布或粗布衣服。衣：本义即上衣，古代下衣叫裳。惸独 qióng dú 孤苦伶仃的人。此联的意思是那些创作了民歌的庶民穷得连衣服都没得穿。
“更状士女慕，循礼乐天真。”更：进一步。状：描述。士女慕，指男女相慕相爱。此联说：进一步描述男女爱情。既遵循礼教，又天真快乐。
“斯皆纯正言，岂作无病呻。”《诗经》皆为纯正言辞，从不作无病呻吟之忸怩态。正如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下此有离骚，椽笔运万钧。”《诗经》以下数得着的只有屈原的《离骚》，那可真是挥如椽大笔，运万钧之力写就的。
“哀哉屈平子，志虑何忠纯。”屈原名平，故称“屈平子”，其志忠诚纯正。
“所虑南强楚，见凌西霸秦。”屈原最为忧虑是自己的祖国，位居南方的楚国，动不动为西方的霸主秦国所欺凌。见凌：见陵之耻: 被欺侮的耻辱。见《战国策·燕策三》。
“谠言不被采，尸谏遂殒身。”谠：正直的言论。屈原的直言不被楚王采用，只好投江自殒，以尸谏君。
“其文虽藻钸，其心秉至仁。”屈原的文辞虽然显得华丽，但其心志却一直秉承着至仁的坚守。
“美人与香草，金声复玉振。”屈原《离骚》的文风虽喜用美人和香草来形容比附自己的心志，但传达出的却是响亮而高贵的“金声玉振”。金声玉振的意思是：以钟发声，以磬收韵，奏乐从始至终，比喻音韵响亮、和谐，也比喻人的知识渊博，才学精到。
“汉代有乐府，流风世尚存。”《离骚》再往下，就数汉乐府了。其流风久远，至今尚存。
“古诗十九首，纯朴发清吟。”《古诗十九首》是乐府古诗的代表作，全诗语言朴素自然，描写生动真切，具有浑然天成的艺术风格。
“李陵与苏武，风标世所钦。”汉代文人假托“李陵”所作的三首抒情诗。与假托“苏武”所作的另四首诗（均收于《昭明文选》），被人们合称为“苏李诗”。诗虽属假托，情却抒写得极为真挚。
“李陵与苏武”又作“苏武屈不贞”。我猜想父亲可能在此处有犹豫，觉得李陵降敌，似乎不如苏武忠贞，所以这样改动。但我觉得大可不必理会汉武帝和时人的浅见，李陵苦战数日，至无箭可发，为保数千士兵性命而降，把人的生命放在高于皇家脸面的位置上，与苏武之忠同样伟大，或许从人性的角度论更伟大。再说“苏李诗”原为一体，也不宜拆开。
“曹氏父与子，雄烈俦与伦。”又作“曹氏代相继，雄奇俦与伦。”意思都差不多。曹氏父子开创建安文学，风格雄健，开一代诗风。而且我个人认为文人真正写诗，除了荆楚文明的屈原之外，在中原华夏文明地区实际上是从曹氏父子才开始的。俦伦，意思是同辈或同列的人，指可与相比并者。俦，chou，终生伴侣。也就是说，曹操的儿子们诗风之高古可与曹操并肩而立。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意思是建安文学以来到六朝（建都于金陵的六个朝代，即东吴、东晋、宋、齐、梁、陈），文学风格便江河日下，虽辞藻华丽，音韵和谐，对仗工整，内容却没多大价值。这一联直接取自李白，我觉得“自从建安来”的实际意思应该是“自从建安后”，不包括建安。建安文学的成员主要指“三曹”与“建安七子”，其文风号称“建安风骨”，以慷慨悲凉，骏爽刚健为特色。而绮丽文风主要指六朝，其实也就是以金陵为中心的六朝粉黛文化，它始自建都金陵的东吴，与起自北方曹魏地域的建安文学不是一码事。再说，唐文学对六朝绮丽的否定，实际上正是对建安风骨的重新呼唤，这也是一次东方的文艺复兴。
正如李白曾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沈约更局促，飣餖徒纷纭。”沈约：南朝文坛领袖，学问渊博，精通音律，与周颙等创“四声八病”之说，时号“永明体”，是从比较自由的古体诗走向格律严整的近体诗的一个重要过渡阶段。饤饾：ding dòu 将食品堆迭在盘中，摆设出来。意思是说，沈约的永明体对辞藻的堆砌就像把食品堆迭在盘中摆花样似的，看起来五色纷呈，很漂亮，实际上没什么深刻内涵。
“四声复八病，惟是工苦辛。”“四声八病”，是齐梁时期发现并运用于诗歌创作的声律要求。四声指平上去入四种声调。八病：沈约《四声谱》根据汉字四声和双声叠韵的特点，指出八种五言诗应该避免的弊病。总之要求达到声韵高度和谐的形式美。
“惟是工苦辛”，按照四声八病的要求，作诗很辛苦，很难，但过于追求形式美则妨碍了对内容的表达。此句又作“格律徒纷纭”。六朝过于注重形式美是诗词学界共识，不过这正是从朴实的古诗过渡到今诗所必要的过程，如果没有六朝对格律和音韵的深入研究，哪来唐宋精美的格律诗？所以我认为对六朝的贡献也不能一概抹杀。
“子昂始高蹈，造语有徵音。”唐韩愈《荐士》诗：“国朝盛文章， 子昂始高蹈。”高蹈：此处意为崛起。陈子昂为唐初四杰之一，正是唐初四杰雄健高蹈，才终于破除了六朝以来的“绮丽”诗风。“徵音”，中国音乐为“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造语有徵音”表示从陈子昂或唐初四杰开始，诗歌终于走上符合音律的“正音”了。
“青莲首杰出，天下揖清芬。”青莲，指李白，李白号称“青莲居士”。揖清芬，李白《赠孟浩然》 中写：“吾爱孟夫子, 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 徒此揖清芬。” 此联讲自李白一出，天下文风从此变得高洁清雅。
“天马自行空，下笔如有神。”形容李白诗风之仙风道骨，神奇超逸。这认为这一联非常好，道尽李白，却浑然天成，不着痕迹。“天马行空”意天马奔驰神速，如腾空飞行。多比喻诗文气势豪放，不受拘束。“下笔如有神”语出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答蕃靖边圉，爱国亦忠君。”“答蕃靖边圉”指李白醉草吓蛮书的故事，这是李白潇洒浪漫，爱国忠君的最好注脚。蕃指蕃邦，边圉 biān yǔ 边疆,边地。
这一联又作“清新廋开府，俊逸鲍参军。”意思是，李白的诗作既有庾信诗作的清新之气，也有鲍照作品那种俊逸之风。语出杜甫的《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我觉得这两种写法都不错，我个人更喜欢后面这种。
“杜陵有野老，坎壈缠其身。”杜甫常自称“杜陵野老”。坎壈 kanlan 困顿，不得志。杜甫一生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
“造次必于是，颠沛不沉沦。”造次：急遽、仓卒。意即急遽时，其心亦必在仁。虽颠沛流离，其心终不沉沦。语出《论语·里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致君尧舜上，积健为雄浑。”杜甫有诗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意谓辅助皇帝成为尧舜那样的贤明君主，使政通人和、风俗淳厚。此句形容杜甫的志向。“积健为雄”一语出自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原文“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指日积月累、学深养到、实实在在、不可作伪。此句形容杜甫的文风。
此联又作“宏愿济寒士，积健为雄浑。”上句“宏愿济寒士”，指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李杜文章在，双星曜紫宸。”韩愈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极赞李杜诗坛之地位，非群小所能撼动。双星，指李杜，紫宸，天子所居宫殿。借指李杜的光辉能照亮人间。
“吾爱乐天达，更慕东坡醇。”乐天，指白居易，字乐天。醇，不杂也。又引申为纯朴、敦厚(后作“淳”)。此联的意思说，我喜爱白居易的放达，更仰慕苏东坡的纯朴、敦厚。
“出外为循吏，在朝称诤臣。”循吏，奉公守法的官吏。诤臣，谏诤之臣。以此称赞白居易和苏东坡二人。
“幼安尚健饭，匡复徒有心。”幼安：辛弃疾，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健饭：食量大，食欲好，身体壮。典出“廉颇善饭”“廉颇老矣尚健饭”，比喻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此联称文武全才的辛弃疾，虽有健壮体魄，欲北伐胡虏，匡复宋室，但徒有雄心而无法实现。此联又作“幼安老尚健，爱国一息存。”
“放翁何壮哉，不忘靖边尘。”放翁：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此联讲陆游一生爱国心切，至死仍不忘恢复中原，作《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楼船乘雪夜，志切强虏吞。”陆游《书愤》诗曰：“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退之文起衰，排奡谁与伦。”退之：韩愈，字退之。“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文起衰”即“文起八代之衰”，这是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对韩愈的赞誉，赞扬他发起古文运动，重振文风的历史勋绩。排奡 pai ao 矫健貌。称赞韩愈文风矫健，无与伦比。
“柳州称绝俗，岭南独有者。”柳州：柳宗元，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柳宗元以《江雪》诗享誉文坛，世称“超凡绝俗”。岭南指两广及海南。意指柳宗元之高洁为岭南独有。
“作诗必此诗，知是俗胸襟。”如果作诗一定要按照某种规范，某种风格的诗来作，不准有别的风格，那就太僵化太庸俗了。
“不明诗外旨，安得石中珉。”珉：洁白如玉的石头。意即如果不明白诗歌之外的旨趣，哪能得到石中之白玉。
“大事见诗外，谅哉古诗人。”陆游《剑南诗稿》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要想懂得诗，必须了解以上诗歌史的大事。
此诗涉及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有各种观点，百家争鸣，我的解读只是个人浅见，望识者指正。
2020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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