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好诗词,阅而少作
学生时代的爱好跟天气一样,一天三变。不过我从小就有坚定的爱好方向,那就是家里为我定好的美术。上初中后,在卫同学鼓动下,我们三人忽然爱上了“速记”,玩了一阵,发现不好玩,放弃了。
上到大学,我和卫同学仍然同班,攻读物理。他爱好武术,我也跟着练。他买了小提琴,我也拿来拉。总之,他是我爱好的领路人。
忽然,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爱上了古诗词,激动地给我讲陆游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而且他已经自己弄个本子,开始抄古诗了。放着物理不好好学,怎么忽然又学诗词了?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首诗,太实在,不够浪漫。不过卫同学开始行动了,我也不得不紧跟,也弄个本子,开始抄诗词。
说起文学和诗词,我也从小就喜欢,初一开始学《唐诗十首》,这是第一次接触到古诗词,意境非常美,一开始就爱上了。那时最喜欢崇拜的诗人当然首推李白,然后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也觉得美得不得了。陆游、辛弃疾……都喜欢。但对老杜不大喜欢,只因少不更事,读不出味道。正所谓“少读李白,老读杜甫”是也。
当然,中学时代的作文,也常被老师拿来当范文。但从没想过将来学文学,那只是业余玩闹。最喜欢的还是美术,其次物理。
上大学后,又开始发神经,玩自由诗,那时全校同学修红湖,我的诗作不断出现在宣传鼓动的大喇叭里,换着不同风格,主要跟贺敬之跑,一会儿是《西去列车的窗口》那样的自由诗,一会儿又是《回延安》那样的信天游。
现在卫同学既然要拉我一起玩古诗词,自然欢天喜地。书店正好卖三本书:《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唐宋词一百首》,通俗,又便宜,我俩各一套。很快,就抄了大半本,相互一交流,彼此爱好的诗人还不一样。
他爹是留用工程师,有钱,每月五块钱固定买书,于是一本厚厚的王力主编的《诗词格律学》出现在他书箱中。我只能拿他的书来学习格律。
喜欢诗词,首先得懂格律,完全不懂格律,那就没劲了。如果自己想写着玩,如没格律,未免像顺口溜,打油诗,低人一等。
我俩爱好了近一年,卫同学热劲过去了,而我仍处在昏热中。后来爱好重点又转向辛弃疾,文武全才,豪放派领袖。没处找范本,整整一个暑假都泡在文科图书馆借诗集,当“文抄公”,反正文理科借书证全一样。最后借书老头犯了疑,问清俺是理科生,立刻提高警惕:你一个理科生天天抄古诗词,想干什么?就因为这,把量子力学、相对论也耽误了。
毕业后,分在文化馆,兼图书馆,有的是书,自己又有了工资,开始大量买古诗词,古散文集子。从诗经、汉魏六朝,一直到唐宋,甚至清诗,各种版本弄了不少。不过多年来,只是阅读欣赏,没想自己作诗填词,深知那东西不是闹着玩的,水太深。如果“出韵”“失黏”“犯孤平”,会叫人笑话。当然,古人也“失黏”,但如果“失黏”太厉害,连“拗救”都救不过来。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不过我向来好读诗,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掩卷。只喜欢那个诗味,得着一点意境。没学对对,也没吟唱,自娱自乐,无诗友可切磋,甚至也没怎么背诵过,读过就忘。听说我爹是新疆唯一会吟诗的诗人,但他多年不在家,一点家传都没得到。
不料,1974年春,借看美展机会去苏州游玩,一下来了情绪。因浸淫于唐诗宋词中,却生活在塞外戈壁,眼中全是异域风光,总觉得那儿不是自己的家,一点古人描写的诗情画意都没有。那次在苏州,忽然发现到处都是中国最经典的古典园林、古典山水,觉得这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尤其到了寒山寺,千年之前古诗中描述过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想不到那座寒山寺仍然座落在那里,而且江边仍然立着江枫,江中仍然系着客船,我激动得不得了。好像穿越时空,飞到了唐代,一切都跟张继当年看到的那样,一点没变。虽然寒山寺不开门,虽然听不到钟声,虽然下着小雨。但我仍然兴奋不已,坐下来画水彩写生,要把那意境画进写生本中。
就连跟我一起的没什么文化的老李,听我给他讲了张继的这首名诗,也激动得不得了。这确实是我俩第一次亲眼看到古诗中曾描述过的古迹,真切地有了一种李白式的体会:“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就这样,诗兴忽然勃发起来。在苏州盘垣两三日,做了八首诗。除了写寒山寺之外,还写了虎丘塔、拙政园、留园、西园等。直接记在速写本上。
过了几日,我们又去杭州,游西湖,逛灵隐寺,也非常美,古香古色。但不知为什么,诗兴竟全无,一首也做不出来。
回到家中,把苏州所做的几首诗,给老爹看,老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诗人。很惊奇,他只知道自己的三个儿子全学了理工,没一个玩诗文。忽然老二弄出几首看起来很有点儿像古诗的所谓诗,他确实没想到。立刻兴奋地向他的诗友们炫耀,诗友王子钝老先生竟然也把我这晚辈外行高抬为“世兄”,“依韵步和”了八首,还鼓励我说:“世兄南游八咏,宛如老手之作,即情即景,清丽芊棉,正如橄榄回甘,弥见风味,望于此道精研,更能壁垒一新也。”
后来多少年,我几乎游遍全国各省,去过无数名胜古迹,尤其在南京看到了太多的今陵怀古中描写过的江南古物,比如秦淮河、王榭故居、乌衣巷口、石头城、钟山、瓜州渡,最终只勾起我写了一篇《金陵王气为何短命》的议论文。那种诗兴勃发的感觉,再也不曾有过。
虽然仍然在读诗读词,虽然有时也偶尔作一两首小诗,填一两首小词,但子钝老伯所勉励的“望于此道精研,更能壁垒一新也。”始终懒得实现。
也怪兴趣太泛,精力顾不过来,并不以诗文为主要兴趣点,只是闲暇玩玩,兴之所至,顺其自然,若无诗兴,便不愿强努。
我有几位亲戚朋友,平时很少看古诗词,却不知为什么,极愿意写,甚至天天写,事事写。写出来全是“老干体”,却不自知。有时也跟我探讨,我虽不怎么写,但究竟看得比他们多,一看就明白没底蕴。只是不好点破,应付两句罢了。
因为古诗词多少有些积累,所以特别愿意看诗词大会。那些参赛的年轻人真的不得了,功夫下得多。全都能背下来几百首,上千首。虽然我背不了多少,也能看出一些门道和妙处,只觉有趣好玩罢了。
虽很少作诗填词,但喜欢写一点解诗赏词的文字,比如对王维、辛弃疾、纪晓岚、林则徐、纳兰容若等,包括家父的诗作,写点学习心得,对诗词学界一些争论,提出自己的观点,其实也蛮有趣,也算另一种读诗之法。
我的同学文友画友夏老夫子,专业搞文学,学生时代我们一同爱好鲁迅,常用鲁迅名句互相打招呼,是他鼓励我写出第一篇小说,并发表。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旅游,他站在栏杆上远眺,我随口冒出两句,开个小玩笑:
“独自莫凭栏,凭栏须断肠。”他心领神会,莞尔露齿。其实古诗中并无这一对组合。“独自莫凭栏”出自五代李煜的《浪淘沙令》,而“凭栏须断肠”则无出处,只是类似诗句极多,比如“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独倚阑干望断肠”云云,我触景生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就是常年读诗的积累。
可以说他对我的所有文学爱好如数家珍。前几日把当年在苏州写的几首“南游杂咏”发给夏老夫子,他十分惊讶,问:
“40多年前你就能写如此好的旧体诗,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好像我把一串最宝贵的“家珍”长期藏起来没给他看似的,现在忽然发现,觉得不可思议,我也好像无由的有点私藏珍宝的欠疚。
近年在网上结识了一些文友,比如萧潇,诗词均佳,相当专业。又如林小仲先生以一种“调近”的办法解决现代人想填词又怕不合格律的矛盾,比如“调近沁园春”、“调近菩萨蛮”之类,基本按原词牌去填,句子长短、韵脚也都符合,只是平仄有可能不大合律。这倒也是条可用路子。既尽了诗兴,又不大受约束。
“调近”也有依据。“近”,是唐宋杂词的一种体制,又称为“近拍”,是将原有的曲调,另翻新腔,其长短、字数介于小令和慢词之间。比如“梁山伯近”之类。
林先生用此法填了大量词牌,从知青生涯到国内外旅游,范围极广。我和其它文友都觉得林先生储备丰富,功底颇深,极有意境。至于我自己,没有林先生那么旺盛的创作力,只好当当看客。
总之,对诗词一直爱好着,但对作诗填词只是浅尝辙止。回想起当年引领我抄古诗的卫同学,早已作古,不免唏嘘长叹。
2022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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