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谈冗员问题

《漫步红楼》第8篇——

从《红楼梦》谈冗员问题

一、贾府总共有多少人？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上任伊始，对宁府的女佣做了一次临时分工：40个负责倒茶添饭，40个负责灵前举哀，4个人负责杯碟茶器，4个人负责酒饭器皿，8个人负责收祭礼，8个人负责上灯油，另外20个各处上夜、打扫地方，下剩的按房分开、各守某处。这里有明确分工的是124人，“下剩的”有多少没具体说，加上不包括在杂役之内的各房丫鬟，宁府的女佣最少应该有150人。即使按照1:1的比例，宁府的男仆至少也有150人。

宁国府正经主子，除了常年在道观清修的贾敬，只有贾珍夫妇和贾蓉夫妇，外加几个小妾，下人居然有三百之多。地位更加显赫、主子更加众多的荣国府，其奴仆数量至少应该是宁国府的两倍。由此推算，宁荣两府的奴仆总数大约在1000人左右。

小说第52回，怡红院大丫头舌战外面媳妇：“家里上千的人，他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麝月口中所称的“家里上千的人”，是虚数，也是实数，与我们上述的推断基本吻合。

二、贾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1、大家愿意来

所谓大家愿意来，就是大家愿意在贾府工作。

中国有许多资源型城市，或者当地只有一个著名企业的地方，老百姓最向往的就业岗位一般就是当地的那个龙头企业。这样的企业完整拥有“好工作”的三大元素——钱多、活少、离家近。贾府就是这样的企业。

钱多：贾府一等大丫头每月工资是一两银子，二等大丫头每月是一吊钱，三等小丫头每月是500钱，吃穿和主子一样，另外还有伙食补助和各种赏钱。贾府的男仆，从大管家到看门的，各人有各人的门道。尤其是那些在管理岗位上的，其灰色收入甚至远胜于正式工资。最典型的是赖家，弟兄两个分别担任荣国府和宁国府的大管家，与和珅一样，虽然名义上是奴才，但其聚敛的财富早已超过一般的豪门官府。

活少：贾府各部门人员普遍超标准配置。以贾宝玉的怡红院为例，不算那些老嬷嬷、老婆子，宝玉一人就有8个大丫头、8个小丫头，另有粗使丫头若干。一个公子哥儿每天能有多少事？竟需要20多个丫鬟！所以怡红院的工作分的很细，有的负责宝玉的衣食住行，有的负责宝玉的起夜和茶水，有的负责宝玉的梳洗，有的负责浇花、喂雀儿，有的负责烧茶炉子。名曰一份工作，其实就是宝玉在家的时候，陪宝玉游戏玩耍；宝玉不在家的时候，各自游戏串门子，其日常生活与小姐基本一样，难怪老婆子们要讽刺她们为“副小姐”，完全是实至名归。

离家近：贾府的奴仆往往是举家都在贾府工作，所以都安住在贾府附近。袭人家算离的远的，回家一趟甚至要请假，但你以为有多远呢？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不过一半里路程”。

钱多活少离家近，加之贾府的主人对下人比较体恤宽容，所以人人以在贾府打工为荣，甚至世世代代在贾府为奴，反之，一旦被贾府辞退或逐出，则是人生的巨大耻辱，几乎没有脸面再活下去。

2、贾府愿意养

大家愿意来是一码事，贾府是否愿意接纳这么多人来就业又是另外一码事。贾府可不是一个慈善机构，贾府愿意养这么多人，自有其道理在焉。从事实来看，在贾府明显颓败之前，贾府的管理层一直愿意维持如此繁荣的就业场面，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奴仆数量的多少往往是身份的象征。贾母出门是八抬大轿，相当于豪华轿车；王夫人出门是四抬大轿，相当于高级轿车；其他人一乘小轿或者马拉车，则是普通轿车而已。

小说第51回，袭人因母亲病危请假回家，凤姐奉王夫人指令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的跟车。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有些人读这一段觉得费解，一个大丫头回家，何至于要如此排场？一般的大丫头哪有这样的待遇！这一切只是因为王夫人已经实际上让她享受宝玉的小妾待遇，不过手续未办而已。既然是宝二爷的小妾出门，派8个人跟着，多吗？不多。

达官贵人出动，为什么喜欢前呼后拥？网红明星为什么又要有御用化妆师、又要有一堆保镖？彰显身份也！

3、贾府养得起

谁都想有身份，谁都想过最好的生活。能坐高铁一等座，谁愿意坐二等座？能坐飞机头等舱，谁愿意坐经济舱？有私人飞机更好，湾流也行，波音747也行，关键是我要能负担得起。贾府之所以会养这么多人，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贾府负担得起。

贾府最大也是最稳定的收入来源是地租与田租。宁荣二府世袭封爵，封地和田产想必很多。在过去，地主阶层不一定是官僚阶层，但官僚阶层一定是地主阶层。

其次是朝廷俸禄以及如影随形的灰色收入。朝廷俸禄是明的，灰色收入是暗的；朝廷俸禄是固定的，灰色收入是不确定的。小说第15回《凤姐弄权铁槛寺》，不过写封信劝一方退婚而已，轻轻松松三千两银子到手。三千两银子是多少钱，大家可能没有直观的概念。前面我们说过，贾府一等大丫头的月例是一两银子，我们姑且说相当于月工资1万元吧，凤姐写封信打个招呼，竟然入账3000万元！如果是贾府帮人谋个一官半职，或者是摆平某个事情，收入该有多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个清廉的知府，三年仍可以获取十万两白银，更何况贾府呢？

贾府还有一项收入来自于朝廷赏赐。这项收入总额不大，却极有面子。不仅如此，有这个收入加持，就可以更容易获取更多其他的收入。

总之，在贾府的上升及鼎盛时期，贾府养得起这么多人。

三、人员超编的弊端

1、人力资源成本急剧上升

当金钱站起来说话的时候，所有的真理都保持了沉默。是的，只要贾府有足够的收入来源，冗员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谁说后宫的冗员是个问题呢？但当贾府开始走下坡路，一旦过了那个拐点，开始入不敷出的时候，1000个奴仆的费用顿时成为一个巨额的财政负担。

贾府大丫头的月例是一两银子（姑且相当于1万元的月薪），则贾府奴仆的平均工资应该不低于5000元，1000个奴仆的月工资总额就是500万元，全年更是高达6000万元。关键是这1000个奴仆，基本上都是服务岗位，属于企业的中后台，他们并不给家族带来直接的经济收益。

2、人员关系错综复杂

无论是贾府的家生子（终生为奴），还是外面雇佣的奴才，几乎全家都在贾府上班，他们的亲戚也在贾府上班，上一辈在贾府上班，下一辈也在贾府上班。所以，在贾府你想动某一个人，背后都会牵扯到一大帮人；你无意中得罪了某一个人，不知道在什么场合就会得到报复，因为你同时得罪的可能是一大帮人。

企业管理最怕这样的裙带关系，所以许多企业明确规定，直系亲属不得在同一个公司。

3、员工内耗大幅增加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对国家来说，人多好办事；对企业来说，人多是非多。反正是定岗定薪，每个月都是固定工资，除了有野心想往上爬的那些人，谁肯多做一点事？人浮于事，一个个以巴结主子为能事；吃拿卡要、腐败成风，喝酒赌钱、竟成常事。

四、压缩编制的困难

贾府成了唐僧肉，人人都想吃一口。你可以把贾府想象为你所知道的某个企业或某些部门，这种现象是不是似曾相识？探春临时代班都能发现贾府上上下下的各种漏洞，作为贾府的高层管理者，凤姐、王夫人、贾母，他们就看不到人力资源管理中存在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会允许冗员问题的长期存在？这其中的道理与企业的人力资源管理有很多相似之处。

1、职业晋升通道的诱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管理人员的大幅增加，是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后的内在需要。在贾府，我们没有看到员工有奖金这一说，也没有股权激励，那怎么才能激发广大员工的积极性呢？最主要的手段就是管理分层。从粗使丫鬟到小丫鬟、大丫鬟、管家娘子、老嬷嬷、小妾，这是女性奴仆的晋升通道；从杂役到普通小厮、心腹小厮、管事、大管家，这是男性奴仆的晋升通道。不同的职级对应着不同的权力和收入，更对应着不同的灰色收入来源。这和企业的职级管理其实是一个道理，从普通员工到主管、经理、高级经理、总经理、总监、总裁助理、副总裁、总裁、合伙人、高级合伙人，晋升的道路艰难而漫长。它的好处是可以有效地留住员工，毕竟要放弃辛辛苦苦已经取得的职位，需要外界能提供更大的诱惑。它的坏处就是必然导致管理层级太多、管理成本不断增加，冗员问题像腹部脂肪一样，不知不觉间已经堆积很多。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许多企业提出扁平化管理的策略。

2、扁平化管理的障碍

贾府能不能实行扁平化管理？不能！

扁平化管理一定会带来人员的精简与效率的提升，这对企业当然是好事，但对基层员工来说，人员的精简可能意味着自己被裁，效率的提升往往意味着摸鱼机会的大幅减少。

中层管理人员当然更加反对扁平化，因为扁平化优化掉的核心对象正是多余出来的中间层。只有分层管理，每一层才会分配到响应的权力；而权力往往意味着利益。如果把二十四个和尚道士发放出去，贾芹就没有每个月一百两银子过手的机会；如果把唱戏的十二个小戏子发放出去，贾蔷哪有闲钱花一两八钱买个小雀儿逗龄官开心？中间管理层是企业冗员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也是扁平化管理最坚定的反对者。

高层管理人员一般与企业具有相同或相近的价值观和使命观，那高层管理人员就一定会支持扁平化管理吗？No！我们试想一下，如果贾府实施扁平化管理、裁掉一半的员工，对王夫人、凤姐会有什么影响。首先，由于中层领导减少一半，需要王夫人、凤姐等高层亲自处理的事务会大幅增加；其次，由于佣人减少一半，服务的周到性和舒适性必定大打折扣；况且，面子问题更为重要。以前家里是有戏班子的，如今人家有自己家没有了；以前出门前呼后拥一堆人，如今只有两三个人跟随了。——丢不起这人啊！

冗员现象的本质其实就是企业利益与个人利益不对等的问题。减员增效固然会提高企业的效益，但并不直接增加员工的收益，所以员工不关心冗员问题。部门负责人聚焦于本部门的绩效而非企业的整体绩效，追逐管理权力也必然导致部门定编偏多，所以管理干部其实是减员增效最大的反对者群体。公司高管，除非是真正的老板、股东，其实不过是位阶更高的管理干部而已，有着与中层干部同样的局部利益考量。要真正解决冗员问题，就必须正视并平衡好各个阶层的利益，否则雷声大雨点小，改革只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