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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诛杀安得海:权阉的死穴
权阉的死穴
吴钩


考察中国传统社会权贵集团的权力演变,有时可以从文字学的角度入手。

比如“尚书”,顾名思义,即掌管文书之意,秦汉之时,尚书与尚冠、尚衣、尚食、尚沐、尚席合称“六尚”,都是服伺皇帝生活起居与日常工作的内廷私臣,并不是政府官员,但由于尚书所经手的文书,有皇帝的圣旨、大臣的奏章,都是朝廷机要,所以尚书又颇有隐权力。西汉时,武帝起用尚书、宦官等近臣创设内朝,凌驾于官僚系统组成的外朝之上,尚书权柄渐重;东汉时,光武帝更是设立“尚书台”,一切政令皆经尚书台禀陈皇帝;及至东汉末期,尚书台已经成为实际上的权力中枢,曹操当时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汉献帝赐予其“录尚书事”之权;到了隋唐之世,尚书台发展成尚书省,成了名正言顺的宰相机构;明清不置宰相,尚书则是中央六部首长。尚书的职能演变,概括地说,就是从隐权力“进化”成正式权力这么一个过程。

再比如宦官,即太监,最早的称呼叫“阉”、“寺”、“竖”,这三种称呼的含义差不多,阉,“竖也,宫中阉阍闭门者”(《说文》),阉竖互义;寺,《周礼》解释说,“寺人掌王之内人”,可见宦官不过是替帝王管理内廷门户的皇室家奴,本没有什么权力。但是,宦官因为离皇帝最近,又非常容易盗窃权力。汉时,宦官常被叫做“小黄门”,意即看守宫门的奴才,但到东汉后期,宦官与外戚交替擅权乱政;唐初,太宗明诏规定宦官“不任以事,惟门阁守御、廷内扫除、禀食而已”,但晚唐的宦官,竟手操对皇帝的废立生杀之大权;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宫门中立了一块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但晚明还是权阉辈出、祸乱朝政。然而,宦官的下贱身份始终未改变,“阉”、“竖”、“寺”也成了包含有侮辱意义的蔑称,可以说,弄权的宦官,即使能权倾朝野,成为“九千岁”、“立皇帝”,他们的权力也是完全缺乏合法性、迟早将被清算的“黑权力”。这是宦官权力与尚书权力的不同之处。

自秦汉以降,历代皇权专制王朝中,应该说,清代在防患太监乱政上,是做得最为成功的。清室入关之后,“鉴明代之敝,汰宦官,设内务府”。从某种意义上说,明政权的根基是被宦官掏空的,到满清铁骑兵临城下之际,又是太监曹化淳开门迎降。这个前车之辙,清王朝的统治者看得清清楚楚。顺治十年,皇帝下了一道诏书:“凡系内员(宦官),非奉差遣,不许擅出皇城;职司之外,不许干涉一事;不许招引外人;不许交结外官;不许使弟侄亲戚暗相交结;不许假弟侄等人名色置买田屋,因而把持官府,扰害人民。其在外官亦不许与内官互相交结。如有内外交结者,同官觉举,部院察奏,科道纠集,审实一并正法!”严申宦官不得进入的权力领域。

顺治十二年,又命工部铸立铁牌,立于后宫:“(太监)但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贤劣者,即行凌迟处死,定不姑贷。”这个铁牌作为祖宗法度,传之后世,成为一柄架在清代太监后脖子上的无形利刃。

乾隆年间,曾有个叫高云从的太监,因为交接外官,私自向朝臣泄露皇帝评价道府的朱批,“以贱役无忌惮”,被皇帝处以磔刑,几名向高云从行贿打探消息的大臣,也被革职。道光五年,又有太监马长喜,私出京城,“假冒顶戴,捏写奉旨进香黄旗,标插坐船,招摇恣肆”,结果被就地正法。

但,尽管制度层层设防,家法严厉,不过太监既是离后宫权力中心最近的家奴,有时又得到帝王或后妃的宠信,根据权力可以在私人关系网络中流动的法则,皇帝的权威毕竟很容易传递给他们,在他们身上形成隐权力。大清立国二百年后的同治朝,就出现了一个自恃得势、飞扬跋扈的大权阉 安得海。

大清第一权阉

安得海(部分史料也记为“安德海”),自宫入内,“以柔媚得太后欢”,“孝钦(即慈禧)深器之”,“语无不纳,厥后遂干预政事,纳贿招权,肆无忌惮”,红得发紫之时,“朝士日奔其门,声势煊赫”,堂堂朝廷命官也要腆颜与安公公套近乎、拉关系,时人甚至将其权焰与明朝的魏忠贤相提并论。

安得海的隐权力,当然来自他是太后身边第一红人的特殊身份。传言他曾协助慈禧粉碎以肃顺为首的肃党集团。当初咸丰皇帝在热河行宫驾崩,受命辅政的肃顺等八大臣与太后慈禧争夺权力,慈禧势单力薄,欲与远在北京城的恭亲王结盟,但如何避开肃顺耳目,将信号传到北京城呢?野史记载,慈禧与安得海合演了一出“苦肉计” 慈禧先授意安得海与宫女争执,然后以“严惩”安得海为由,命敬事房首领太监将安押回北京“大扫处”当差,安得海一回到内务府,即通过内务府大臣宝鋆将太后的亲笔信送达恭亲王手里,这样,慈禧才得以顺利与恭亲王串通一气,设计将“顾命八大臣”擒获。如果野史所记属实,那么我们完全想象得出安得海与慈禧之间的关系是何等亲密。

慈禧搞倒、搞臭肃顺之后,以“垂帘听政”的形式掌握了帝国的最高权力,而安得海仗着受慈禧嬖宠、有太后撑腰,也得意忘形,借势索需,中饱私囊,贪得无厌。有一次恭亲王警戒他:“国方艰难,宫中不宜求取”,“如瓷器杯盘,照例每月供一份,计存者已不少,何以更索?”安得海说:“往后不取了。”次日,他给慈禧安排膳食时,弄了些“粗恶”之食,慈禧惊问这是怎么回事,安得海回答说:恭亲王吩咐了,要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慈禧很不高兴,怒道:“他竟敢克扣我的日用?!”从此加深了对恭亲王的猜疑,后来借故削夺了他的议政大权。恭亲王是晚清最具治国才干的皇室要员,又扶助慈禧“上位”有功,受封为“议政王”,权力之大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恃宠而骄的安公公运用他的隐权力,竟将这位王公大臣搞得灰头土脸。

还有一次,另一位亲王 醇亲王(他是后来光绪皇帝的生父)上朝,安得海见醇王所戴的翡翠班指是稀世珍物,便在半路上向醇王借来瞧瞧,一瞧就喜欢上了。回到后宫后,他就找太后撒娇,要主子赏赐这个班指。慈禧先是不允,说“库中珍物甚多,任你选择。”恰好醇亲王前来奏事,慈禧便问他:“这班指甚好,购自何处?”醇亲王长着七窍玲珑心,一听连忙将班指脱下来,献给皇太后。慈禧过后将班指送给了安得海,并咐嘱他好好收藏,不可外露。但安得海小人得志,故意戴着在醇亲王跟前炫耀,醇亲王心中大怒,欲找机会除掉安得海。

已经被隐权力冲昏了脑子的安得海连同治小皇帝也不放在眼内。同治小时候曾因事责斥安得海,安转身到慈禧那里告状,小皇帝因此受到了母后的责罚。随着年龄渐长,同治对安得海也越来越厌恶,他常在宫中用小刀斩掉泥人的头颅,有太监问其缘故,小皇帝恨恨地说:“杀小安子!”小安子就是安得海,所以内监都知道安得海的脑袋迟早不保了。

但安得海有恃无恐,因为大清国最有权力的女人就是他的保护伞,西太后的无上权威就是他的护身符。可怜这个得意忘形的小人,不知道自己行走在危险的边缘。

第一,他所干的事情 笼络朝士、纳贿招权、干预政事,桩桩都违背了顺治定下的祖制,也就是说,他炙手可热的隐权力严重缺乏合法性,而且直接构成他的原罪。合法性是隐权力的最大死穴,祖制就如一把悬剑,随时都可以对着安得海的死穴刺下来。

第二,因为隐权力缺乏合法性,安得海只能寄生在庇主的关系网络上,一旦脱离庇主羽翼,便如失去爪牙的老虎。换言之,隐权力不可能获得制度性的正式保护,这也是安得海的死穴。更何况,他虽讨慈禧欢心,却一连得罪了同治小皇帝、恭亲王、醇亲王,隐权力根基其实岌岌可危。

同治八年(1869年)八月,大清第一权阉安公公的死穴,终于被人用“祖制”这一尚方宝剑刺中,死于非命。诛杀安得海的,是当时的山东巡抚丁宝桢。

安公公离京被捕

丁宝桢,咸丰年间进士,晚清笔记中说他“器量恢豁,廉刚有威”。他与安得海也有一段宿怨。

那是同治七年春,丁宝桢率军征伐捻军有功,皇帝召他入京觐见。按大清礼仪,凡是大臣陛见,均要脱了官帽叩头,然后俯伏听皇上垂问,皇上问毕,臣下谢恩,才带冠退出。但丁宝桢那次入觐,告退时忘了将官帽子带出来,被安得海捡到了。翌日,安得海托人带话给丁宝桢:要赎回官帽子吗?拿四千两银来。丁宝桢开始以为安得海只是戏言,便不置可否。安得海又传话来:“如不以银赎帽,我即将帽悬挂于宫门,写明山东巡抚丁宝桢之帽。”丁宝桢听后尴尬不堪,不得已掏了二千两银子,将帽子赎回来。丁巡抚后来将大太监置于死地,是不是有挟公报私的动机,后人就不得而知了。

丁宝桢诛安得海的理由似乎很简单,即“宦竖私出,非制”,按照顺治遗诏,可就地正法。但实际上,要将当朝太后的宠宦绳之以法、置之死地,牵涉到惊心动魄的权力较量,慈禧、东宫太后慈安、同治皇帝、恭亲王、醇亲王都介入其中,隐权力与“祖宗法”各展神通。这个过程讲述起来也很精彩。

事情从同治八年夏说起。安得海大概是在皇城内呆得腻了,央求慈禧让他出去玩玩。恰值同治皇帝大婚将近,慈禧便交给安得海一个差事:到广东置办大婚所用的龙衣。同治闻知,“阳赞成之”,暗地里却找东宫太后慈安密商:“安得海必出都门,出都门一步即可斩。只是不知哪个地方官敢下这辣手?”慈安也非常看不惯安得海“秽乱中宫”,便给皇帝提议了诛杀安得海的人选:“山东巡抚丁宝桢是有肝胆之人,可以依靠。”于是,同治下了一道密诏给丁宝桢,让他预做准备,相机而动。所以安得海尚未出发南下,丁宝桢那边已经得信预知他将途经山东。

丁曾将捕杀安得海的计划透露给来访的薛福成(薛福成是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幕僚,他的弟弟薛福保则是丁宝桢的幕僚):“我听说安得海将往广东,必过山东境,过则拿下杀掉,向朝廷奏报其罪,如何?”薛福成、薛福保都说:“这是不世之业啊。不过其难度堪比剿平一巨寇,必须布置严密,行动迅速,否则,恐怕诛奸不成,不惟自己贾祸,也将使安得海气焰更嚣张而贻患无穷。”丁宝桢听后连连点头。可见捉拿安得海治罪要冒很大的风险。

这年七月中旬,安得海带着太监、亲属、管家、女仆、车夫、僧侣、差役、标兵,一行浩浩荡荡从京城启程,在通州雇了两只太平船,沿京杭大运河南行。离京前慈禧还谆嘱他“沿途万分小心”,但安得海改不了政治暴发户的嘴脸,极尽显摆之能事,所坐太平船插着龙凤旗帜,上书“奉旨钦差”、“采办龙袍”,又雇有女乐“品竹调丝”,一路上“招摇煽惑,声势赫然”,就差没有组织绅民手执鲜花、标语夹道欢迎了。安公公所到之处,地方官吏自然盛情款待,奉上银子,递上名刺,希望公公回京之后,多加提携提携。

七月廿日,安得海一行进入山东德州境内(德州是山东的北部门户)。次日正是安得海寿辰,安得海便在德州逗留一天,开生日PartyParty开得非常Happy,船上男女一一上前给安公公磕头祝寿,还请了艺妓作乐,最后安公公还高兴地吃下了众人精心准备的“烧鸭寿面”。

此时,丁宝桢已经密嘱过德州知州赵新:“传闻安得海将过山东,如见有不法事,可一面擒捕,一面禀闻。”巡抚大人的命令,安公公的招摇过境,让这名深谙官场利害关系的地方小吏深为苦恼,他当然晓得安公公的隐权力之大,要他贸然下手“擒捕”,那是万万不敢的,所以当他率领随从驰往查问时,安得海已开完Party,扬帆出了德州境,沿运河南去。至于如何向巡抚大人“禀闻”,赵知州也是感到左右为难:不上报吧,必将得罪丁大人;上报吧,又恐一旦不能除掉安得海,则自己“反撄其祸”。最后在幕僚的建议下,赵新采用“夹单”密禀,夹单不是正式公文,不存卷,安得海断不会知道;如果丁宝桢上折参奏,则祸福由丁一人担当,与地方官无涉。

丁宝桢获悉安得海行踪后,又密饬德州下游的东昌府知府程绳武跟踪截拿,抓获后解赴省城亲审。程绳武头戴斗笠,脚穿草鞋,乔装打扮(估计是怕安得海认出他来),率人跟踪了三天,却迟迟不敢动手。安公公果然是有威慑力。

但丁宝桢也不是吃素的,他知道文官系统顾忌宠监的淫威,但地方上还有自成体系的武装系统,未必畏惧安得海的权焰,所以他加派驻扎在东昌府的总兵王正起发兵追捕。

丁宝桢又将安得海招摇出京的不法情状,用“四百里”驿递上奏朝廷:

“本年七月二十日闻访有北来太平船二只、小船数只,驶入山东省境,仪卫煊赫,自称钦差,并无传牌勘合,形迹可疑;派人密访,据称系安姓太监。臣接阅之下不胜骇异。伏思我朝列圣相承二百余年,从不准宦官与外人交结,亦未有差派太监赴各省之事。况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须采办,但需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太监远涉糜费?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但不需太监出外采办。即或实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谕旨并部文传知到臣。尤可异者,龙凤旗帜系御用禁物,若果系太监,在内廷供使,自知礼法,何敢违旨妄用?至其出差携带女乐,尤属不成体制!似此显然招摇煽惑,骇人听闻,所关非浅。臣职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

八月初二,王正起率兵追至泰安县,在代理知县何毓福、守备刘英魁、泰安营参将姚绍修的协助下,终于将安得海拿获,并连夜解往省府济南。安得海一路搜刮来的财物也被悉数查缴,计有骏马30余匹;黄金1150两;元宝17枚;巨珠5颗;真珠鼻烟壶1枚;翡翠朝珠1挂;碧霞朝珠1挂;碧霞犀数十块;其余珠宝亦甚多。

一年前还气焰嚣张地向丁宝桢勒索四千两银的大内总管太监安得海,就这样成了丁巡抚的阶下囚。但是,从前面的叙述,我们知道捉拿这个安公公非常不容易。按祖制,太监擅出皇城,地方官有权、有责查问究竟,但安得海从直隶一路南下,“所过招纳权贿,无敢发者”,当时的直隶总督曾国藩也未敢过问,以曾国藩的人品学问,不可能不知道祖制,更不可能喜欢弄权的太监,他之所以不敢动招摇过境的安得海,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曾总督忌惮安公公的隐权力。而决意要“法办”安得海的丁宝桢,虽已密令山东的地方官“擒捕”,但德州知州赵新、东昌府知府程绳武等都投鼠(安得海)忌器(隐权力),差点让安得海走脱。我甚至怀疑,假如丁宝桢不是得了同治皇帝的密旨,是否也有胆气拿下安得海?

安得海案背后的权力较量

现在,安得海虽已拿下,但如何治他的罪,却是大难题。俗话说,“打狗看主面”,不错,安得海是一条狗,可这条狗是当朝太后宠养的,杀了安得海,该如何向太后交待?安得海也明白“狗仗人势”的道理,自信有太后罩着,丁宝桢动不了他半根毫毛。

丁宝桢在安得海解押到省的次日就提审了他。这个表面上是按律问罪的过程,其实又是一场暗藏刀光剑影的权力攻守战。

安得海率先祭出皇太后的盾牌:“我系奉旨差遣,采办龙衣。”既然是“奉旨”,就不属于私出皇城,不算违反祖制。同时这也是在暗示丁宝桢,他安得海与太后的关系非同一般。太后若不是信任与器重他,能差遣他出来采办龙衣么?

丁宝桢则反诘安得海:“既系奉差,何以并无谕旨及传牌勘合?”谕旨是采办龙袍的官方文件,勘合牌是朝廷开具的“介绍信”,有了这两样东西,才可证明安得海出行的合法性。丁宝桢这一招,旨在斩断安得海与慈禧太后之间的“法理联系”。

合该安得海倒霉,谕旨与勘合牌他都拿不出来。也许是他摆惯了隐权力的威风,根本就想不到有地方官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所以临行前没有向慈禧讨要谕旨与勘合牌。

不过安得海还是有恃无恐,恫吓道:“你们如此对待钦差,只有自招罪责上身。”赤裸裸地警告地方官,皇太后不仅是他的保护伞,也是他的杀人利器。果然将山东的官员吓得心里直发毛。

但丁宝桢不吃这一套,厉声叱责他:“你必属假冒,何能狡饰!”“假冒说”是丁宝桢的杀人利器,就如武林高手发出的回旋飞刀,巧妙绕过慈禧太后,一举击中安得海的要害。

请注意,丁宝桢所说的“假冒”,既可指称安得海的“钦差”名号造假,因为安得海拿不出谕旨与勘合牌,这样,太监出行的合法性就完全丧失了;“假冒”甚至也指向安得海的个人身份,即丁宝桢故意“怀疑”这名招摇过境的太监不是安公公,而是冒牌货,请看丁宝桢上呈朝廷的奏折,片言不提“安得海”之名,只以“安姓太监”代称。另外,丁宝桢在奏折上也极力撇清太后与“安姓太监”外出一事的关系:“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但不需太监出外采办”。这样,作为太后宠监的安得海的隐权力,也被丁宝桢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化解于无形。

这种以“假冒说”区隔隐权力的招数,前朝的海瑞也使用过。当时海瑞在浙江淳安县当知县,有一回总督胡宗宪的公子路过淳安,因为对淳安驿站(相当于县招待所)的接待规格很不满意,竟将驿丞(招待所所长)吊起来拷打。海瑞得信后,立即命令衙役将胡公子抓起来。从道理上来说,这胡公子当然该抓,驿站本为公务专用,他又不是在官之人,哪有权力动用驿站资源?而且他还羞辱国家工作人员,罪加一等!问题是,胡公子的爹是总督大人啊,胡公子虽然没有正式权力,但隐权力吓得死人。不过海瑞有办法,他将抓到的公子,跟总督大人作了切割 在呈报胡宗宪的公文中,海瑞说:这个“胡公子”必是假冒,因为总督您节望清高,不可能有这种不肖之子。胡宗宪心中恼怒,却不好发作。

丁宝桢现在也是使用“假冒说”,故意将眼前的这个太监,跟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区隔”开,这么一来,安得海有如被拔光了羽毛的斗鸡,立即蔫了,“形色惶恐,俯首无词,自称该死”。但丁宝桢决意要治他的罪,哪能轻饶?丁又从安得海的贴身包袋中,搜出两个纸包,里面都是地方官向安公公请托的信件。太监交结外官、干预地方公事,安得海的死罪又多了一条。

此时,批复丁宝桢奏折的谕旨尚未送达,朝廷究竟将如何处置安得海,山东的地方官谁也吃不准。丁宝桢的意思是先斩后奏,将安就地正法,为朝廷除一大害,即使因此遭受朝廷重谴也不遗憾。

其他官员却慑于安得海的隐权力,都不敢附和,署理泰安县知县的何毓福还长跪力谏,请丁宝桢略待时日,候旨遵行。毕竟按谕旨办事才可规避风险。

安得海的脑袋保不保得住,看来就看谕旨怎么说了,而谕旨的态度,又取决于慈禧与慈安太后、同治皇帝、恭亲王、醇亲王双方的权力博弈与政治考量。就在丁宝桢与安得海在济南打着权力攻守战的时候,京城里的帝国领导人,也在围绕着安得海私出之事进行权力较量。

丁宝桢快马加鞭的奏折在八月初三日送呈两宫皇太后御览。西太后慈禧见到奏折,“颇惶骇”,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东太后慈安与同治皇帝早就存有除掉安得海之心,就等着丁宝桢的参奏发来,现在奏折发来了,立即便召王公大臣商议:“法当如何?”恭亲王与军机大臣文祥等进言说:“按祖制,太监不得出都门,擅出者死无赦。请令就地诛之。”慈安当即面谕恭亲王与醇亲王:由“六百里”加急快件,饬丁宝桢将安得海就地处决。慈禧在座,“愤恨而不能发言”。

同治朝时,慈禧虽已成功确立了“垂帘听政”体制,但她的权力尚受到东宫太后、恭亲王的掣肘,当时的军机大臣文祥、沈桂芬等“亦时时能面折廷争”,所以慈禧还不能为所欲为、事事“遂其所志”。更何况,请杀安得海的道理非常冠冕堂皇:按祖制诛之。祖制,那是高悬在帝国门户上的尚方宝剑啊,作为晚清第一女人的慈禧,也未必敢撄其锋芒。所以她才“愤恨而不能发言”。

恭亲王等很快就拟好了一道上谕(谕旨文字晓白,我就不加翻译了):

“丁宝桢奏太监在外招摇煽惑一折 览奏深堪诧异。该太监擅自远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宫禁而儆效尤?著马新贻(时任两江总督)、张之万(漕运总督)、丁日昌(江苏巡抚)、丁宝桢,迅速派委干员,于所属地方,将六品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拿,令随从人等,指证确实,无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如该太监闻风折回直境,即著曾国藩(直隶总督)饬属一体严拿正法(其实,这时候安得海已被丁宝桢捉住)。倘有疏纵,惟该督抚等是问。其随从人等,有迹近匪类者,并著严拿,分别惩办,无庸再行请旨。钦此。”

不过,按照“垂帘听政”章程,上谕须经慈禧太后加盖“同道堂”印讫,方才生效。慈禧利用这一程序,将上谕“留中两日”,即扣留了两天不予批准。醇亲王上疏力争,慈禧这才无柰发下“查拿之命”。

安得海伏诛及后话

八月初六,上谕送达济南。次日,丁宝桢即将安得海押赴刑场正法,并暴尸三日。这名可悲可恨的小太监,被杀时不过二十三岁。随从的二十多人,也被处斩。

也有稗官野乘记述,军机处发出“严拿正法”的上谕之后,慈禧又心生悔意,另降谕旨,饬将安得海解京讯办。未久丁宝桢复旨:“臣已将安得海遵旨处决。缘奉斩决旨在前,解京旨在后,臣罪恶该万死。”

“臣罪万死”不过是丁宝桢的托词,事实上,安得海伏诛可谓大快人心。时任湖广总督的李鸿章从邸钞(相当于中央政府公报)上获悉消息,立即传示众幕僚,兴奋地说:“稚璜(丁宝桢字稚璜)成名矣!”年迈的曾国藩得信,也对幕僚薛福成说:“吾目疾已数月,闻是事,积翳(白内障)为之一开。稚璜豪杰之士也!”可以想见,趾高气扬的安得海多么不得人心。

从丁宝桢的官场履历看,慈禧也并未因宠监被诛而开罪于他。丁后来官至四川总督,逝世时,朝廷还追赠“太子太保”衔,赐谥“文诚”,哀荣备至。慈禧到底是有政治眼光的,安得海只是她饲养的走狗,被杀了还可以再养一条(果然数年之后,慈禧又培养了另一名宠监 李莲英),丁宝桢则是不可多得的国家栋梁,那么,何必为着一名于社稷而言无足轻重的狗奴才,而冒天下之大不韪,损害自己的权力形象呢?只有像安得海这样的蠢物,才不知天高地厚。

回顾一下诛杀安得海的过程,我们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权力博弈的过程:丁宝桢与安得海在棋盘上厮杀;慈禧与慈安、恭亲王等帝国领导人在幕后对弈;祖制所象征的正式权力与“恃宠而骄”的隐权力在比拼“杀伤力”。最后,祖制战胜了隐权力。

丁宝桢能以霹雳手段杀了当朝太后的宠监,不仅因为他个人“有肝胆”,更因为他得到同治皇帝、恭亲王等帝国领袖的暗中授意与配合支持,这是丁宝桢的隐权力,安得海固然“朝中有人”,但丁宝桢显然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更重要的是,丁宝桢的背后还有祖制撑腰,诛杀私出的内宦名正言顺;而安得海只有隐权力护体,毫无合法性的隐权力,在庇主鞭长莫及的情况下,庇护作用其实非常脆弱。因此,手执祖制之利器的丁宝桢,能够突破慈禧太后的保护伞,斩下安公公的头颅。与其说安得海死于丁宝桢之辣手,不如说他死于“祖制”之权威,死于隐权力的致命缺陷。

眼见他手眼通天,眼见他人头落地。宠监安得海之死,给晚清内宦的震动也非常大。随后得宠的李莲英虽然也有“骄倨老横”、“恃宠弄权”的时候,但他能引安得海之祸为鉴,没有忘乎所以,该装孙子时就装孙子。曾经在批本处当差、与李莲英相处过的光绪年间进士金梁评价说,“李莲英奸而有礼”,每次遇到他“必请安问好,行必让道,坐必侧席。”不仅对金梁是如此,“凡遇士大夫皆然,不似众阉之傲慢也”。

李“恃宠弄权”、运用隐权力的手段也远比安得海高明:在外官面前,他“善伺太后意旨,假喜怒以作恩威”;在太后面前,则“谓己系贱役,不敢与闻军国大事”。当时攀附李莲英的人很多,李“但婪财而不猎高官”,分寸把握得不错。

光绪十二年(1886年)四月,慈禧命李莲英以监军身份陪同醇亲王、李鸿章到天津校阅北洋海军,李公公这次“阅兵”之行的谨小慎微,与当年安得海采办龙衣的妄自尊大,恰好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路上,李莲英坚持不住预备好的豪华舱舍,说:“我怎敢跟七王爷、李中堂比呢?”他也不跟任何官员接触,白天就在醇亲王跟前站班侍候,给亲王提长杆烟袋;晚上则给醇亲王准备好洗脚的热水。李公公这么识趣,慈禧也很高兴,说:“没白心疼他。”

当然,对李莲英的受宠、奸滑,也有耿直的廷臣看不过眼,因而上疏参奏。但光绪朝时的慈禧太后,其权力已远盛于同治朝,对宠监的庇护能力也远胜从前,因此,李莲英虽多次受到廷臣弹劾,却始终安然无事。

光绪末年,慈禧去世,李莲英自知他的后台、保护伞、隐权力基石已然倒塌,不敢再在深宫中呆下去。他将历年所敛财物,装了七大捧盒,献给隆裕太后(光绪帝正宫娘娘):“奴才现已年老体衰,乞求离开宫廷,这些宝物,奉还给主子。”退居闲散的李莲英,在晚清诡谲多变的政局中,最后得以善终。时人说他“罪浮于安得海,而结果大异”。

有清一代,尽管先后出了安得海、李莲英两代权阉,但因“祖制”的余威犹在,加之隐权力的先天性缺陷,宠监的权力到底未能发展至乱政祸国的地步。不过,历史总是充满吊诡,大清的灭亡,却阴差阳错地由另一名太监 小德张一手促成。

话说光绪皇帝驾崩之后,三岁的宣统继位,由生父载沣摄政监国。服侍隆裕太后的太监小德张艳羡李莲英之权势,盼望着隆裕能像慈禧那样垂帘听政,自己也可狐假虎威。恰好辛亥兵变,袁世凯临危受命,回京入主内阁,因摄政王监国如故,内阁总理大臣的权力大受掣肘,袁也有心逼摄政王下台。小德张探知袁世凯的心事,竟自作主张引荐袁入觐太后,并请袁吃了一顿饭,袁则出手甩给了小德张一万两银票,砸得小太监脑袋发晕,心想:吃一顿饭就得万金,若助袁总理挤走摄政王,岂不是富贵无可限量?

于是乎,小德张极力怂恿隆裕太后采纳袁世凯所请,撤销摄政王监国而恢复垂帘听政的旧制。隆裕听信其言,便下诏令摄政王退归藩邸。诏既下,小德张再屁颠屁颠跑去找袁世凯,要他上疏提请垂帘,却遭袁世凯一通教训:“内监不得出宫招摇,违制者罪无贷。”这才知道受了袁的欺骗。而大权在握、再无掣肘的袁世凯,则日日以危言要胁太后,威迫小皇帝逊位。最后的结局众所周知:大清亡了,袁世凯变成了袁大总统。

记录这段掌故的清末人金梁不无讽刺地感叹道:“昔明之亡也,太监曹化淳首迎降;今则功在小德张。何内监之多伟人也?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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