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自己奖励自己
曾颖
我有一个习惯，每当干了一件有一定难度且觉得还算不错的事情之后，就要奖励自己一下。比如，赶在交稿期限前完成了一篇棘手的稿子；比如按计划完成了一次有难度的采访；比如在讲座的最后时间做好了课件。总之，这些奖励，是鼓励自己发挥能动性，战胜自己的拖拉懒散，是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能够完成但一直没有集中精力去完成的事，而不是自力完全不可操控的，比如升职加薪或得个什么奖，自己说了不算的事。说白了，所谓的奖励，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挂个胡萝卜，激励自己往前赶路。而奖品不过是一场电影、一杯咖啡，或一次偶尔放纵的冒菜或串串而已。这对于一个老糖尿病人，已足够奢侈和有诱惑力了。
有人说，人的快乐，分物质层面、道德层面和心灵层面三个境界。而我觉得，偶尔的小小自我奖励，具备了三个境界的魅力——哪怕是一场电影或冒菜，既包含了物质性的快乐，也包含了“完成一件正事”的道德快乐，最重要的，是让自己有清风明月皆从我愿般的自在与舒畅感。这个时候的一杯咖啡或小酒，已经是非物质意义的了。
这个自我奖励这个习惯，是秦跛子教我的。
秦跛子是我老家外西街建筑公司两个老光棍之一，年轻时因为一次事故摔断了腿，终生未娶，几十年被分配与另一个单身汉青瞌睡一屋，那时的规矩，只要没结婚，纵是一百岁，也只能住单身宿舍。单身宿舍楼高，两位退休老人腿脚不便，于是在我住的小巷里，租了一间小黑屋给他们居住。我当时已十来岁，13平方米的小屋已实在盛不下四口人，居委会特别开恩，在离家几十米的小巷里为我家找了一间九平方米的飞地，我也因此有了一个小小的独立天地，每天进出，都要从二位老人的门口经过。
青瞌睡永远在打瞌睡，这似乎是一种病，年轻时在房梁上干活，干着干着就睡着了，即便是在抽烟，刚划着火，或吃饭吃着吃着刚喂到嘴就睡着的事，也是屡见不鲜。而秦跛子虽然腿脚不便，但却异常鲜活好动，如果一间屋子有行动配额的话，那间小屋子的九成动态，都来自他。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同住了好几十年，也没有建立起同在一间屋里生活的人应该有的基本友谊和好感。总是相看两厌，仿佛反义词一般。
秦跛子个头不高，但却宽，每天穿着一件干净体面的干部服，斜挎着一个洗得泛白的帆布挎包，左手长年挎着一个黑皮包裹着的收音机，右手拄着一根粗大的木棒，触地的那端已变得像常年被敲击的凿柄一般，四散翻卷着木绒。每走一步，咚地拄下去，左边健康的那只脚前移，做支撑，然后右边那只早在几十年前就失去活力的脚启动，脚尖点地，膝盖和大腿从左开始划一个小圈，在转到300度左右之后，突然借着惯性前行一步。然后又是一杵，这样算是完成一次循环。他的头正肩平，颇像戏里大官们接圣旨之前的步子，四平八稳，郑重而有仪式感。无论刮风下雨，日晒雨淋，都不变节奏。
作为备受欺凌的老弱病残，用这样的方式走路，仿佛是一个穷小子突然穿了件官袍，也算是一种僭越，闲人们自是会调笑一番， 说他走的是乌龟爬沙，对此，他并不在意，只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得更大，音乐锣鼓之声伴奏，说不出的凛然和威严。
人们不知道的是，秦跛子能这样走动，已是极其不易的事。我外公与他同在建筑公司上班，早年见他从三楼脚手架摔下的场景。当时医生就说想要站起来的机会很小了，他在单身宿舍躺了三个多月，每天伙食团给他送一锅稀饭三个馒头，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站起来的话，只有臭在床上。每天众人去上班了，他就悄悄挣扎起床，忍着剧痛，往门边挪，并且给自己许下一个宏愿——假如能走一百步，就给自己买一个两波段的收音机。这差不多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
不知摔了多少跤，流了多少汗水眼泪和血，他终于摸索出了一个与疼痛最和睦的相处方式，就是用现在这种膝盖绕一圈的前行方式，虽然费力而夸张，但却是痛得最不刺骨的。他汗流浃背走地走到书记面前，向他提了一个请求，求他把公司给他的工伤补助，加上自己几个月工资一道，为他买一个收音机。
那么洋气的玩意，当时只有省城有卖，采购员还专门托了关系才买到，书记交给秦跛子时，为免别的伤残人员或家属不服，专门还做了解释，说是秦跛子自己出钱，不是公司给他的。
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奖励！
那是秦跛子第一次自己奖励自己，并从此开启了自己奖励模式——像他这样无亲无故的单身残疾人，如果自己不奖励自己，还真没有人会奖励他，哪怕只是一个好脸色，或一句顺耳的话。
我认识秦跛子时，他手中那台收音机，已从引领潮流被人羡慕的尤物，变成了被人嘲笑落伍的古董。他依旧视若宝贝，如最初那样，用黑皮套装着，一路放着川戏或新闻，从巷子里一路摇过，仿佛要去迎圣旨一般的庄重。如果手上除收音机之外，小指头上还挂了一绺鲜肉和两根青菜，必是当天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如果外衣包里还斜插了一个塞了玉米麸的玻璃瓶，则更是好事情翻了倍。而这些所谓好事，无非是单位给他缺腿的床换了腿，或者平时收集的牙膏皮卖了两毛钱，或者在威逼利诱之下，让青瞌睡终于打起精神洗干净了泡在床下已半月的臭袜子。这些无足挂齿的小事，都能对应一个个小小的福利，比如去荞面店吃一碗荞面，或跛到公园听半场评书，那都是对自己的一份小小奖赏。我之所以那么确定，是因为曾经在井台上，亲耳听他这么鼓励自己：“加把油，把水提回去，我们去吃鸡汤面！”
天微微下着小雨，提水的竹杆湿滑而费力，让他失败了几次，但他依然咬着牙，坚持把桶再次放入井中，并面含笑意地咬牙对自己许一个愿。
那是我见到过的一个孤弱者最勇敢的表情——既然老天不疼惜咱，就让咱自己疼惜自己吧！
事隔多年，我仍能听到破竹井杆在他手中扎扎的响声……
2023年1期《读者.原创》首发 《小小说选刊》2023年4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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