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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榕树:意识形态左右战争潜力,从新旧军队的本质区别,与人民总动员讲起(答疑)

2024-3-21

当下,只要是对近代史稍有了解网友,基本都会接受这样一个观点。

近代军队,比之古代军队,是有本质上的飞跃的,借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一口号。

古代式的旧军队,即便引入先进武器,采用新法训练,将“用”这个层面做到极致。

那也只是表面好看,真上了战场,是完全无法与真正的近代新军队对抗的。

一、新军队与旧军队

结论很清晰直白,可以佐证的史料也不胜枚举,但要是再深入探究一下呢?

如果说先进的技术和战法是“用”,那近代军队的“体”又是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个人在网上看到的回答五花八门。

有说新式军队官兵一致,人人平等的,可是这种优良传统,并非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国。

比如沙俄时代的士兵被称为“灰色牲口”,旧日本军队中,上级对下级的虐待、盘剥更是成体系的。

对此,你可以抨击他们腐朽、残忍,无人性。

但总不能将这两个国家的武装,踢出近代军队行列,与晚清洋务运动下的绿营、地主团练划等号吧?

还有说新式军队爱护百姓,纪律严明,能与民众打成一片,从而获得人民广泛支持的。

当然,这对于一支武装来说,的确是一种很优秀的素质。

可这种优秀的素质,同样并非是近代独有的。

像是《续资治通鉴》里记载的岳家军:

“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史记》中提到的“约法三章”典故:

“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甚至再往前追溯,早在先秦时期,关于“王者之师”、“仁义之师”的记载,就已经大量出现在文献典籍中了。

对此,我们也总不能硬说,中国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诞生了近代式军队了吧?

总之,类似上述这些,能同时在新、旧军队中寻找到的特质,其实还能列举很多,这里就不多展开了。

还是回到最开始的问题,近代军队比之古代军队,其独特的,根本性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或者大家先做一个思想试验,假如近代面对西方列强入侵的,不是晚清腐朽堕落的八旗绿营。

而是诸如东晋北府兵、大唐玄甲军、大汉幽州突骑这类史上著名的强兵。

那么华夏王朝能否在不改变思想、制度的情况下,仅靠引进先进的军事技术来抵御外侮?

说不能吧,有些反直觉,其实就个人而言,也很难想象,这些令行禁止、不畏生死的精兵强将,在武器、战术对等的情况下,会连“灰色牲口”都打不赢。

可说能吧,岂不是又违反了本文开头,新军队与旧军队,有着“体”方面本质差距的共识?

二、人民战争

好了,不卖关子了,我这里直接阐述观点。

个人认为,假如近代抵御外侮的,是某支旧王朝鼎盛时期治下的精锐之师。

那么他们在手持洋枪洋炮,并按照近代化战术要求重新编练后,大概率会在小规模冲突中,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

可一旦战争烈度上升,达到类似甲午战争、庚子国变这种级别,那结局恐怕就很不乐观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一支军队的理念、性质、组织模式,必然是脱胎于其所处的社会的。

这里我要引用二十世纪初,德国著名将军鲁登道夫,在其著作《总体战》开篇中,对全书立论时所做的总结。

他强调,他之所以要写这本书,是因为古今战争的底层逻辑,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古典时代:

“战争是军队的事情,和民众没有直接关系。”

而到了法国大革命后的近现代:

“战争变成了人民的战争,人民倾尽全力支援战争,军队和人民已经融为一体,想要分清哪些属于陆海军的范围,哪些属于人民的范围,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所以,由此可知,新式军队哪怕再腐朽,也是能够基于“军民一体”,从人民处获得源源不断的支持与补充的。

而北府兵、玄甲军等旧式军队,就算再精锐,再以一当十,由于汲取不了“与战争无直接关系的人民”的力量,实力也终究有限。

双发爆发小规模冲突,鹿死谁手或许还未可知,但当战争升级后,新军队在消耗中取胜,则是必然的结局。

到此为止,问题回答完了,观点也讲出来了,但大家是不是听着有点糊涂了?

什么叫近现代“战争变成了人民的战争,军队和人民已经融为一体”?

什么又叫古代“战争是军队的事,与人民无直接关系”?

或者换种问法,军队能否从人民那里,获得力量与补充,具体又是以什么样的外在形式,表现出来的?

好了,为了便于各位理解,下面我将以从表象到内核的顺序,抽丝剥茧地进行分析。

首先是表象,战争必然带来损失,损失则需要补充。

当新旧军队遭遇重大战损时,分别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和手段呢?

新式军队肯定会招募本国广大人民参军,从而快速恢复实力。

这种现象,在世界近代史上,可谓是司空见惯。

其背后的逻辑在于,新军队所在之近代国家,采用的意识形态,决定了政府能在必要时,开启战争总动员。

像是一战中的小国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明明总人口还不到五百万。

却能在战事爆发后,倾尽全国青壮、老弱,拉出几十万,乃是整百万士兵上前线。

一言以蔽之,评估某个近代国家的军事实力,是不能机械地以和平年代,其所维持的常备军数量为依据的。

该国可动员的人口上限,以及能调动的财富总额,才是更关键的,更具决定性意义的指标。

这就是“战争变成了人民的战争,军队和人民已经融为一体”。

大家注意,此处所讨论的总动员,是不受限于军队是否腐朽、黑暗的,因为腐朽与黑暗,最多只能降低总动员的效率,而不能阻止总动员本身。

事实上,只要统治者秉承的是近代意识形态,那就不妨碍成百上千万的民众,从全国各地入伍参军,投入到残酷的消耗战中去。

一战时期的沙皇俄国,前后动员的上千万灰色牲口,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好了,说完了新军队,再看旧军队所在的古代国家,一旦出现了重大战损怎么办?

答案是几乎没办法。

真被逼到了绝境,朝廷可能会抓壮丁,但壮丁是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再不行,一些君主还可能去雇佣蛮族军队。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古典时代维持统治之意识形态,是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动员最广泛的平民的。

在民众的漠视下,一个旧王朝军事实力的上限,基本上是和其常备军的数量高度挂钩的。

或者说的再直白些,旧时代的君主们,明面上有多少可战之兵,那就真的只有多少可战之兵。

战场上损失一个少一个,想要补充,周期会非常漫长。

所以,哪怕幅员辽阔、人口繁盛如华夏王朝、古典罗马,其对于军队伤亡的耐受程度,都是比较低的。

差不多只要在某场战役中,一次性被歼灭几万人,就足以震动朝野,让统治者痛彻心扉了。

这就是“战争是军队的事,与人民无直接关系”。

说了这么多,总结一下,新式军队比之旧式军队,最根本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不是先进的武器,配套的战术,也不是严明的纪律、良好的作风。

这些东西,本质上还是“用”层面的,最终是可以被古代国家所模仿移植的。

真正的“体”方面的区别,是社会层面的意识形态,是能否进行总动员的意识形态!

旧式军队只学“用”而不学“体”,学的再好,战事一起,也会因为承受不住消耗而败亡。

而如果要学“体”,那非得将整个旧的世界,彻底颠覆、改造一番才行。

三、主权在民

到这里,表象讲完了,下面就是内核了,相信大家此时也应该已经产生新的疑问。

古代、近代的意识形态,究竟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一个可以进行总动员?而另一个不行?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之前的文章中,已经零零散散提过很多次了。

简单概括一下,纵观世界史,区分古代、近代的标志性事件是什么?

当下主流学术界,通常以法国大革命,将历史的洪流分为两截。

原因在于,法国大革命之前,世界上无论东西方,都承认统治者的合法性来自于神或上天。

古代华夏的儒家周礼,号称君主有天命加身,就像《春秋繁露》中所言:

“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古代欧洲的基督教,宣称君主受上帝委托,治理万民,就如《俄国社会史》中的记载:

“新任君主,或承先人之业,或被选举而出,其手中之权杖,皆为上帝所授。”

但到了1789年,法国先进的市民阶层发动了大革命。

他们推翻了君主,随后为保卫自己全新的生产、生活方式,毅然在意识形态上打倒了神权禁锢,宣称统治者的权力来自人民,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人。

自此,一种全新的社会结构,民族国家体系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并逐渐扩散到了全世界。

基于此等彻底改变人类社会形态之剧变,时至今日,君权神授还是主权在民,宗教至上还是民族主义,也就理所当然成了区分古代王朝、近代国家最明显的分水岭。

当然,这里还有个问题要特别说明一下,为什么强调主权在民,会导致民族主义诞生。

其实道理很简单,古代社会信奉君权神授,这套理论执行起来是很容易的。

毕竟君主是一个自然人,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他,并对他表示服从和忠诚。

但到了近代社会,统治者的权力来自于人民了,新建立的国家就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

谁是人民?人民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城里人算不算人民?乡下人算不算人民?外邦肤色不同的人算不算人民?

所以你要讲主权在民,就必须得先把人民的范围划出来,不然总不能全世界随便来个人,都算是本国人民吧?

于是,语言相同、习俗相似的同一民族,也就天然成为了新共同体的边界。

民族国家、民族主义之底层架构,即是如此。

说到这里,有些读者可能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了。

近代国家为什么能实行总动员?因为按照民族主义的叙事,国家的主人是人民,人民是以民族为边界被定义好的。

国家之土地财富,即民族之土地财富,国家之荣辱兴衰,即民族之荣辱兴衰。

于是国家之战事,当然也就是民族内,全体人民之战事,战端一开,无论老幼,人人皆有拼死作战之职责。

或者再举一个形象点的例子,很多读者应该都听过下面这句,常被用于讽刺民族主义的名言:

“每当提起大英帝国的工业和财富,就连伦敦街头的乞丐,都会骄傲地抬起头颅。”

可如果换个角度想一想呢?民族主义的动员能力是何等强大,连一无所有的赤贫者,都能为之奋起而战。

接下来再来反观古代国家,为什么不能实行总动员?因为统治者标榜自己的权力来自于神。

所谓君权神授,翻译过来就是,君主之所以能坐稳王位,靠的是神眷、天命,并非其他。

而当整个社会都认可了这一点后,那么在逻辑上,人民也就没有任何作战的热情与意愿了。

毕竟,神想要任命某人为君主,那肯定也会保佑他百战百胜的不是?

既然如此,普通百姓还有什么理由,或者说还有什么资格,为了保卫统治者挺身而出?

群雄逐鹿,城头变幻大王旗,反正老天最后会以胜负,判定谁是真命天子的。

人民需要做的,就只有旁观,以及祈祷战火别烧到自己头上而已。

最后,谁赢顺从谁,谁来给谁缴税、服徭役,法国大革命前,无论中外,皆是如此。

四、神授论的缺陷

说到这里,本文关于近代军队、古代军队根本性区别的讲解,已经全部结束了。

但部分对历史,尤其是对儒家、基督教教义有所了解的读者,可能还是会提出疑问。

首先最明显的,既然都已经创造出神的概念了,讲君权神授了,那想要动员人民还不简单?

直接在经书里加一些,类似于“神要求人民忠于君主、保卫君主”的条款不就行了?

事实上,古人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儒家的董仲舒,就曾在《春秋繁露》中论证:

“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虽谓受命于天亦可。”

相当于是说,上天除了给予君主天命,还赋予了人民一套君君臣臣、尊尊亲亲法则。

这套法则同样是天命的一部分,例如“忠君守礼”、“分君之忧”等等,都是大家在现实中所必须遵守践行的。

还有西方的基督教,在《圣经》中也强调过:

“所以抗拒掌权的,就是抗拒神的命,抗拒的必自取刑罚。”

等于是要求人民服从当权者,因为执行当权者的各项命令,也是遵循神意的行为之一。

所以说,照此看来,君权神授从逻辑上,不也是能够通过扩充神意的内涵与范围,来进行动员的吗?

再者,按照前文的说法,人民会因统治者宣扬的天命论,而丧失战争的热情与理由。

那么以此推论,所有的旧王朝,除了君主外,应该找不到真正愿意效忠和出力的群体才对。

毕竟神会保佑真命天子百战百胜,大家作为凡人,那么拼命干嘛?

可现实中呢?类似诸葛亮、文天祥这样鞠躬尽瘁的臣子,也的确是大量存在的啊!

好了,了解完这些,本文花了那么多篇幅阐述的理论,看起来是不是有些摇摇欲坠了?

所以,上述矛盾之处又该如何解释呢?

其实很简单,大家只要理解其中一个关键点就行。

即宗教,或者说儒家,就算在经书中写再多“神要求人民忠于君主、保卫君主”的条款,事实上也是很难把人民广泛动员起来的。

因为君权神授理论,存在一个无法回避的漏洞,那就是君主不可能真的把神请出来,向天下人宣读神谕。

这导致了任何一个具有一定才能的人,都可以在某些情况下,代神而言,从而攻击、动摇统治者的合法性。

典型案例,如中国古代的谶言等等: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代汉者当涂高。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你说你是神眷君主,我说我是真命天子,反正此等玄而又玄的辩论,逻辑上永远无法证伪。

类似情况,对于东方大一统的华夏,可能还稍好一些,毕竟多数时候,天子只有一个。

再看西方,尤其是中世纪,基督教君主遍地都是,且长期共存。

他们之间交战,各方法理上都授命于上帝,如此,普通民众又如何弄得清该支持谁?

五、古典式效忠

最后,我再来解释一下,君权神授论下,为何还出现诸葛亮、文天祥这类忠臣的问题。

当然,部分细心的读者可能也注意到了。

本文在讨论古代军队时,一直强调的是,旧军队数量有限,打光了难以从民众中补充。

从没有论证,旧军队本身是没有战斗力、没有战斗意志的。

其实想想也是,任何一种成熟的信仰,都肯定会有一套与之匹配的效忠体系。

否则经书念的再好,再虔诚,活没人干,仗没人打,最后也必定会灭亡。

那么君权神授论,又是这么在逻辑上,为统治者寻找可以信任与依靠的对象的呢?

很简单,上文我提到过,儒家、基督教的经书里,是有大量“神要求人民忠于君主、保卫君主”的条款的。

只不过这些条款,限于神不可能亲自现身,宣读天命君主之具体身份,而难以落实执行。

所以,现实世界中,统治者只要想办法,在他想招揽的目标人群面前,被自己君的身份固定下来,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固定身份的方法,古典欧洲的基督教世界,主要靠宣誓。

具体来说,中世纪的西方,与中国的春秋时代比较相似,各地存在许多大大小小的政治实体。

当然,说是政治实体,有些规模小的,事实上也就是个武装地主。

建一座小城堡,养几个骑士,平常负责保护周边农民的生产安全,并向他们收税什么的。

然后比如说某个国王,想拥有更强的军队,获得更多人的追随,要怎么做呢?

很简单,去和地方上那些有钱、有枪、有地盘的实权派协商,以上帝的名义订立契约。

通常就是国王许诺某个骑士、贵族以特权,骑士、贵族则许诺向国王效忠,履行军事义务。

后续这些骑士、贵族,也可能会和另外的骑士、贵族再次立约,形成“我附庸的附庸”。

这种体系,或者说封君封臣制度,至11到13世纪,已经发展的非常完善了。

甚至出现了有固定流程的臣服礼、效忠礼等等。

臣子要脱帽、下跪,不携带武器,将手放在圣经或其他圣物之上,向上帝起誓,从此追随某某君主。

大家明白了吧?这类君臣关系,一旦通过宣誓订立,违约就等于亵渎神明。

臣子在享受君主给予的特权的同时,逻辑上就不能再以“反正有神眷之君主一定会百战百胜,战争关与我何干”的理由,来对国事袖手旁观了。

否则,就是公然在上帝面前空口白话,基本等于自绝于基督社会了。

然后旧军队比之新军队的巨大缺陷,也就很自然的出现了,国王可以和很多贵族宣誓立约。

但总不可能把境内所有百姓,都叫过来走流程吧?

别说精力跟不上,立约本身也是双向交易的过程,王国是无法向每个人许诺好处与特权的。

由此,旧时代的帝国,军队主要,或者说只能由地方贵族组成。

而贵族数量的有限,决定了军队数量的有限,短时间内遭遇重大损失,是几乎无法补充的。

讲完了古典西方,再来讨论一下古典中华。

个人认为,传统儒家文明固定君臣身份的方式,是更加复杂的,主要经历了两个阶段。

由于篇幅有限,此处简单概括一下。

第一个阶段是西周,武王伐纣之后,周王朝做了一件开辟历史篇章的大事,制礼作乐。

何为制礼作乐?说的简单些,就是发明一套礼乐制度,大致即君君臣臣、尊尊亲亲那套,儿子要听父亲的,弟弟要听哥哥的。

那么,天下人凭什么要遵循礼乐制度?现存所有的儒家典籍,对此的解释都是一致的。

圣贤们宣称,礼仪制度,是根据天道来制定的,是不可动摇,不可置疑的,是天命的一部分。

比如《礼记》中就强调:

“夫礼,必本于天,效于地,列于鬼神。”

于是,根据礼乐,西周以宗法制为根基的分封体系,也就慢慢搭建了起来。

这个过程,大家不要想的太复杂,礼乐、宗法、分封,高度归纳下,大致就是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宗亲关系,《礼记》曰:

“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

二是继承关系,《春秋公羊传》总结道: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简单总结一下,西周的分封制度,天子为大宗,嫡长子为固定的继承人。

小儿子们长大后,则需要接受分封,带着家族成员到外面去创业当诸侯,被称为小宗。

小宗如能成功立足,后续也要复制这套规则,再次分封次子,以自身为大宗,继续创造一批环绕在附近小宗,代代相传无穷尽也。

于是金字塔式的,“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的统治结构,也就逐渐形成了。

看到这里,大家明白了吧?早期周礼之下,天子是不存在无法动员的难题的。

因为整个王朝,事实上都是由一个个沾亲带故、血脉相连的宗族构成的,这和西方宗教团结下的陌生社会是完全不同的。

天子有事,诸侯能不管吗?诸侯有事,卿大夫能不理吗?那可是亲人啊!

《诗经》曰:

“大邦为屏,大宗为翰。”

《左传》里提到:

“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以相辅佐也。”

其实描述的就是先秦时代,周礼文明以血缘为纽带的组织动员形态。

那么这种动员模式,各位觉得如何?会不会感觉稍微有点局限和理想化了?

万一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宗变得远远强于大宗,仅靠辈分,大宗的命令还能被执行吗?

或者辈分相同、关系较远的宗族,因为现实需要,想要缔结君臣关系,会不会也很难?

这就要提到固定君臣身份方式的第二个阶段了。

春秋以来,一方面,许多曾经的小宗强大了起来,开始挑战秩序,乃至兼并其他邦国宗族。

另一方面,随着技术的进步,尤其是铁犁牛耕的发展,集体劳作的井田制瓦解。

大量的民众开垦私田,社会流动性极大增强,基层原本的经济秩序遭受严重冲击。

这个过程,必然有很多底层贵族落寞,也一定有很多身份低微的人发达起来。

像是《论语》里的名言:

“有教无类。”

反应的就是此类情况,原本只有贵族,才有资格,或者说才有条件接受教育。

但现在不同了,人人都有资格,只要给一束肉干,孔子就愿意收徒。

此时,可以预见,周礼原先的动员体系,在微观上,或许还能维持各个宗族内的秩序。

事实上,中华大地上,有钱、有兵、有地盘的强宗大族,一直到唐宋之变前都广泛存在。

这个话题,我以前在《宋后华夏武德为何衰败》一文中曾详细讨论过,此处不赘述。

但站在整个文明的宏观角度看,宗族与宗族间严格的等级制度,肯定无法继续维持了。

那怎么办呢?答案是打一个“盟誓”的补丁上去,这个西方的中世纪就比较像了。

大致就是,以前“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的上下级关系,如与现实需要产生冲突,大家就都别管了,按照实际情况重新来调整。

至于调整的具体方法,即写一份盟书,内容通常是“某某宗族向天地鬼神发誓,现与某某宗族约定某某权责义务”之类的。

此类盟约,可以由国君与卿大夫签订,如《左传·襄公三十年》:

“郑伯与其大夫盟于大宫。”

也可以由卿大夫于国人、士阶层签订,如《左传·定公六年》,阳虎:

“盟国人于毫社,诅于五父之衢。”

甚至卿大夫与卿大夫之间,国君与国君之间,也可以签订,如《左传·定公十三年》:

“韩、魏以赵氏为请,十二月辛未,赵鞅入于绛,盟于公宫。”

一言以蔽之,主打的就是自由,以现实需求为依据。

而其中,非平等性的,一个宗族投靠另一个宗族,认对方为主公的盟约,被称为“策名委质”。

所谓“策名”,字面意思,即将名字写到名刺,交由对方保管,以明己之所属。

至于“委质”,则是将信物交给对方,以表臣服。

这里顺带提一句,上世纪中叶,山西出土了被称为《侯马盟书》的大量玉片。

其中有大量春秋时期,晋国内部各宗族的宗盟类、委质类内容,大家有兴趣可以查阅,此处篇幅有限,就不展开了。

总之,古人认为,策名委质的盟约一旦达成,便是连同天地鬼神,从此绝不可以背叛的。

于是,在这个“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的宗族等级秩序日趋瓦解,但民众又普遍相信“天命、君权天授”的时代,儒家社会达成了以下共识:

即所有人从出生开始,本身就是自由的,只要血缘构成的宗族内部,遵循纲常伦理即可。

人们并没有义务,为了外面“上天保佑百战百胜之天命君主”而战斗。

但一个人,如果通过策名委质,选定了主公,那么就必须终身践行君臣之道,死而后已。

这套逻辑从春秋开始,一直延续到了什么时候呢?

答案是延续到了晚清,直到近代民族主义输入。

只不过唐宋之变以前,由于强宗大族还普遍存在,类似效忠常常以宗族为单位。

唐宋之变以后,宗族衰微,科举之下,个人出仕朝廷,即被认为完成了策名委质。

所以大家知道了吧?儒家的军事动员能力,和基督教一样,也是有限的,是经不起消耗的。

俗语有云,“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得先得俸禄,才可为君解忧。

或者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为君死的前提,是君主的“黄金台上意”。

这个原则,先不说宋朝以前,儒家礼教相对宽松的年代,文人们在各类典籍中留下的记载。

如《左传》中的:

“策名委质,贰乃辟也。”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强调的:

“为人臣者,策名委质,有死无贰。”

南宋末年,《生祭文丞相信国公文》中的:

“初何所为,以教臣忠,策名委质,视此高风。”

哪怕到了明清,宋明理学大行其道,纲常日趋不近人情的年代,民众仍然不认为没有策名委质的人,需要对君主负有效忠义务。

这里我想举元末明初小说《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王朗的例子。

毕竟,这部书虽是小说,不是史实,但作为流行读物,却能够很好的反应当时的社会观念。

原文太长,这里就不贴出来了,大致是作为反派的王朗,说了一大堆天命理论,曰:

“天数有变,神器更异,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也。”

意思是,曹操席卷六合,岂不是真命天子的最好证明?你诸葛亮是聪明人,何故逆天行事?

诸葛亮则反驳道:

“王司徒世居东海之滨,初举孝廉入仕,理当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罪恶深重,天地不容!”

言下之意,天命在谁,这事说不清,也不掰扯,但你王朗是策名委质于汉朝的。

汉朝灭亡,就算不肯去死,也该“潜身缩首,苟图衣食”,怎么能够到曹魏当贰臣贼子呢?

如此践踏纲常,还是人么?怎能如此厚颜无耻?

所以啊,以前我曾在网上看到有人批判儒家,既然讲忠君,为什么每次朝代更替,都有人到新朝任职?

这岂不是虚伪、言行不一?或者说是逆淘汰,活下来的都是怕死的?

可事实上,没有在旧朝任职的儒生,是自由人,是没有对旧君主的效忠义务的。


参考资料:

《史记》

《礼记》

《左传》

《诗经》

《总体战》

《春秋繁露》

《资治通鉴》

《续资治通鉴》

《春秋公羊传》

《俄国社会史》

《生祭文丞相信国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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