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甄承民
我是一位身处异乡的游子,现在身居“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江南历史名城。可我,作为万万千千游子中的一人,普普通通的一个,竟然对于生我养我的故乡,在心中留下了多年的不解和波折……
我出生在苏鲁两省交界处的微山湖西岸的一个小乡村。村庄离湖五里地,青溪绕田,水草丰美,鱼米之乡。那时刚解放,由于祖上“节俭”,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好成份,贫农。虽说没有什么财富,可家里人口少,在生产队里吃个平均粮,总还过得去。
谁能想到,在我七岁那年,小学一年级,父亲得了急病暴病,撒手人寰。
早年,父亲是投亲靠友来这里安家落户的,孤家寡人,单门独户。父亲这一走,家里无了依靠。
那时母亲才三十出头的年纪,整天泪流满面,带着无知的我和幼小的弟弟妹妹,孤苦无依,历经磨难,度日如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
由于千百年来封建思想的影响,经济的落后,交通的闭塞,农村难免会滋生出这样那样的丑陋与恶习。
那时,母亲年轻,既无文化又缺少为人处世的经验,再加上性格使然,经常与邻里发生口角和争吵。
由于单门独户,遇事无人帮忙,以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发展为无休无止的争斗和伤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我终日以泪洗面,心灰意冷,不堪回首。
艰苦的岁月中,我终于熬到上了高中,大家都说我品学兼优。顺其自然,我就申请入团,结果让我失望,没办成。后来听同学们传说,“有人帮了倒忙”。
十八岁那年,正值国家的特殊时期,工厂不招工,学校不招生。为了跳出这块伤心之地,我决心响应国家召唤,走投笔从戎之路。谁能料到,在体检的时候又不过关。
哎,十八年的初始人生,却让我经历了十八年的风霜雨雪,哀苦无助。迷茫与懵懂中我曾发誓——今生如若能远走他乡,绝不再踏入这片让我心碎之地。
十九岁那年,国家工农兵大学招生,实行推荐制度。竟没料到,我没有经过文化考试和政治审核,也没有花一分钱,一路绿灯,走进了省城的知名大学,在家乡轰动一时。
自从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就暗下决心,既然我已经跳出农门,就不再打算回来,而且还要尽快帮助母亲和弟妹走出乡村,脱离“苦海”,彻底与小乡村“拜拜”——诚然,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孩子!
按照这一思路,我费尽心机,首先让弟弟考了个中专学校,三年毕业后当了个教师,在城里安家落户,走出了湖边小乡村。
想再走此路,然而妹妹文化基础不行,走不通。我就通过亲戚朋友帮忙,给她在城里找了个婆家,不论怎么说,终归在城里安了个家。
说话间,母亲也已经老了。我早有打算,就把她老人家接到省城,和我住一起享清福。你想,母亲从年轻的时候就守寡,带着三个孩子,且把我们培养成人,是多么的不容易!
诚然,在家庭里,婆媳关系是难处的。为了避免言差语错,息事宁人,后来我就在故乡的县城,靠弟妹较近的地方,给她老人家买了套六十平方的房子,叫弟弟妹妹经常走走,多关照一下,我也常回家看看,反正不再回湖边那疙瘩!
猛一听,好像我与乡村再没有什么瓜葛。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因为俺爹还长眠在那方难忘的士地上,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还要到坟上给他老人家祭祀送钱。
但不瞒您说,为了尽量不与乡邻乡亲们见面,我们大多是绕村而过,躲着走,到坟上办完事就悄悄地离开。
多年来,我家与家乡的一些亲戚朋友都有来往;那么,有关的喜忧事我都委托弟妹去办理,自己很少回去。
在外工作,我偶尔也碰见村里人,他们有时也求我办点小事。实在躲不过去,我仍然以客套话应酬敷衍,且少于接待帮助。
是的,在院校为师,上面有明确规定,在校区师生交流必须讲普通话,习惯了;那么,见了家乡的父老乡亲,怎么就不能说几句乡里乡亲的土话?再说了,那些依邻里关系应该尊称为兄为叔为爷的长辈,怎么就以“你、我、他”相代称?
后来,县里举办文化节,邀请在外地生活工作的沛县名人回归故里,共襄盛举。记得是第一次故乡县城的文化节,我有幸被邀。
那时我正在外地公干,事情还没有办完,我就急火火,兴冲冲地赶回县城。当我坐在盛大庆会的主席台,面对摄像机和万千父老乡亲,倍感欣慰和自豪。“我终于在家乡昂起了头,挺直了腰”,好像一下子解除了心中多年来的压抑和郁闷!
近年来,许多城里人看惯了车水马龙、红尘喧嚣,空闲时间都喜欢到农村、山区观光旅游;一些退下来的城市老人也希望到乡下小住,修心养性,颐养天年。
不过君知道,目前农村和山里的条件虽说已经有了显著改变,总体而言,还有差距,还是艰苦的,城里人并不乐意在乡下安家落户。其实,人家这种选择也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
不过,作为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虽然现已在城里工作生活多年,不愿再回农村安家落户也是人之常情,社会发展的必然。问题是你不应该对农村,对故乡有偏见,且格格不入、冷眼相看——“未老莫还乡,还乡欲断肠”,对故乡产生了误解。
什么是故乡?故乡,是指一个人出生或长期生活过的地方。我想,即使故乡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堪或丑陋,也曾有过一些事情让你唏嘘或伤感;不过话又说过来,谁又能与自己的故乡来一个决然了断,永远“再见”?
古人曰:“南北千山与万山,轩车谁不思乡关?”其实,思念故乡,就是一种情愫。故乡是刻在一个人脑海里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因为你的身躯里流淌着祖上的的血液,你的生命中有着故乡的基因。
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磨难,我的思想和观念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时光易瘦,容颜易老,不曾想,近些年,我常常梦回故乡。故乡山青水秀,鹭翔鸭鸣,杨柳依依。那些童言无忌,两小无猜的小伙伴的音容笑貌;母校教室里童言稚语的朗朗读书声,常在耳畔回响……
更让我难忘的是,在我父亲去世后,是生产队把幼小的我和弟弟妹妹养大成人。高中毕业后,又保送我走进省城的高等学府,成为当时我们大队五个自然村、4000余口人中的第一个大学生。
记得那年,村头的龙口河边,大槐树下,父老乡亲给我戴上大红花,锣鼓喧天,送我离开家乡田园,激动得我三次跪拜;话未脱,泪先流……
更何况,村子里至今还有我家的责任田。村头的小河边,仍然保留着生我养我的断壁小院、破旧瓦房。爹的坟茔在村头常伴夕阳余晖,年迈的母亲户口本上依然镌刻着小乡村的名字,天天念叨着要和俺爹生不同衾死则同穴,相随千年。
哎,还有那延绵不断的远亲戚、近邻居之间的人情礼节,必要交往,那都有着不寻常的故事,没齿难忘!
你看,想与故乡拜拜,不再来往,有那么简单吗?想来,确实有点可笑!
思想的发展要有过程,观念的转变要有机缘。
那年偶尔回乡,我的思想受到了重重的一击,倏然间猛醒!
弟弟结婚的时候,我回了一次老家。那几天,要好的发小、“大老执”老王给帮了不少忙。酒足饭饱后,老王凑着酒劲,也湊了个话茬,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隔壁李老去年病逝。老人一生为人随和,受人尊重。可他去世之后,邻居百世没有到场祭拜和料理丧事的。原因何在?
李老有三个子女,大女儿早年援疆,异域成家立业,来一次不容易;平时,除了给父母寄点东西寄点钱,十年八载回不来一次。既少了与父母的交往,又少了与乡邻的感情。
老二是个儿子,后来上了中专,毕业后在外地就业,娶了媳妇,安家落户,从来不回家。至于他对爹妈如何咱不说,就连亲戚朋友多年都没见过他。
老三是个男孩子,比我大一岁,我从小就不叫他一声“哥”。先说是我不对,可他做的也不咋地。据我所知,这家伙“小秦富”一个,平时的为人处事就更不要说了。
呷了一口茶,老王接着说。
在农村,谁家一旦有个喜事忧事什么的,都希望得到邻居的帮助。即使没什么事,到门前站站抽颗烟,帮个人场,热热闹闹的,事主脸面也好看。
可李家兄弟姐妹这下子人丢大发了。无奈之下找到“大老执”老王家。
平日里,老王是个热心肠,明白人。只要邻居百世家里有事,不叫自到。谁知道这次老王却摆起了谱。
“知道什么原因吗?”少于客套,老王单刀直入。姐弟三人皆谦恭地说不知就里。
老王点了颗烟,翘起了二郎腿,竟说起了姐弟三人的“不是”。他先说老三。多年来你与乡邻乡亲喝一口井水吃一地粮,却从来不与邻居交往。不论谁家的事,你从来不帮一分钱,不出一分力,就连上门说句暖心的话你都不干。
“还有,你们两位把故乡都忘了。”守着我,老王没多说,估计当时姐弟二人也没少挨批评。
这次登门拜访,让姐弟三人心服口服。在老王的导演下,三位孝子披麻戴孝,依次登门跪求全村父老乡亲。就这样,还拖延了一个星期,磕磕绊绊地才把老人送到地里安葬。
噢,原来如此——不是父老乡亲们有什么不好,而是你自己没有做到!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王一番肺腑之言,让我豁然开朗,真正明白了如何认识和对待家乡的许多道理。
正如唐代诗人李商隐《锦瑟》所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的,对于故乡的这份美好感情,是值得回忆和珍惜的;那么,当初你在干嘛呢,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些道理,却让我留下一份惆怅与迷茫?如今想来让我悔恨不已!
至此,剔除了自己的酸刻薄凉,故乡的厚重底色在我的心中有了暖意……
几年前,母亲因病离世,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与父亲合葬,遂了她老人家生前的心愿。
夕阳向睌,哀乐未断。坟茔前披麻戴孝的我,泪流不干,跪拜了父母,跪谢了父老乡亲。在亲友的劝慰声中,我一步一回首,黯然神伤地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座断壁小院、破旧瓦房、清溪绕田的小小村庄……
人们常说,有父母,就有家。父母在的地方,就是人生的依恋,心灵的港湾。如今爹娘驾鹤西去,家,就不在了,没有了归宿;家乡,从此也就变成了遥远的故乡,真的让我怅然若失。
细细想来,剩下的,尽是那些甜蜜而又苦涩的乡愁和记忆——家乡的那座山,庄前的那条河,“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魂牵梦萦,“剪不断,理还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片云凝不散,遥挂望乡愁。” 归意迟迟,心绪难收。案头搁笔起立,轻推帘栊远眺,依然是,秋雨纤纤风细细,长街梧桐青烟里;哀草枯黄,落叶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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