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整版翻拍· 金玉坤
东园澄虚阁·摄影 陈通
真州东园,文气如虹
高扬
宋代真州(今仪征)东园,其文化气息绝不输于江南任何一座园林。唐宋八大家三人为之作记写诗(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宋四家人人为之泼墨挥毫(苏轼、黄庭坚、米芾和蔡襄)。
南宋祝穆撰《方舆胜览》卷之四十五云“东园,施正臣、许子春为发运使作。欧阳永叔《记》云:‘(此处略去《真州东园记》全文,引者注)’王介甫诗:‘十年遍历(一作历遍)人间事,却绕新花认故丛。南北此身知几日,山川长在泪痕中。’蔡君谟书,时谓三绝。”
今日仪征重建东园的“澄虚阁”,吾所撰之联悬挂楼上,其典即出于此。联曰:
天上月、江南山、楼前水,纷来眼底;
君谟书、永叔记、介甫诗,横溢笔端。
可惜我以前拍的夜景图无法看清对联文字。
丰姿方现,诗文频至
宋代真州东园建成后,许子春即作五言排律庆贺,可惜笔者至今未见许诗,唯从其友梅尧臣之和作之题得知。梅尧臣有《依韵和许发运真州东园新成》,诗云:
疏凿近东城,萧森万物荣。
美花移旧本,黄鸟发新声。
曲阁池傍起,长桥柳外横。
河浑远波涨,雨急断虹明。
云与危台接,风当广厦清。
朱鬐看自跃,翠柏种初生。
香草犹能识,山苗未得名。
南峰及西岭,常共酒杯平。
大诗人运用多彩之笔,绘出了东园的方位、建筑、景物及人们的宴酣之乐等。首联标明位置,描摹概貌:园近东城,万物得荣。随后几联依次写花香馥郁,鸟语呢喃;曲阁池旁,长桥柳外。雨急河涨,波闪虹明;高大的亭台与彩云为友,宽阔的画栋和清风作伴。红鱼开心跳跃,翠柏茁壮成长,那些犹能识的香草、未得名的山苗,亦与人们相亲相爱,和谐共处。宾朋满座之时,江南之山峰和西面之高岭仿佛与盛满笑意的酒盏齐平。
今东园湿地公园澄虚阁面西之门所悬挂楹联,即吾自梅诗中摘之:
曲阁池傍起;
长桥柳外横。
此联与澄虚阁其景其境甚合,阁临碧池,水波荡漾;桥观绿柳,枝条婀娜。
东园航拍景·摄影戴新文
风光如此旖旎的东园,怎不让文人墨客梦绕神牵?
梅尧臣除上面这首和诗之外,另有《真州东园》一首:
国赋有常计,计者岂不贤。
日夜疲精神,自鉴膏火煎。
新春力有馀,锄荒东乳偏。
垒土以起榭,掘沼以秧莲。
竹柏为冬荣,桃李为春妍。
役使吴楚艘,来泊常流连。
下江忘其险,入漕忘其邅。
许公作此意,吾亦见其权。
不独利于己,愿书棠树篇。
这首诗不仅仅绘美景、抒真情,而且进一步指明了许公建园之目的与意义——“不独利于己,愿书棠树篇”。梅尧臣诗中的这些感慨,与王安石那首七绝有着不一样的思绪。
末句里的“棠树”,即棠梨树。《史记·燕召公世家》:“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哥咏之,作《甘棠》之诗。”后因以“棠树”喻惠政。唐刘禹锡《寄陕州姚中丞》诗:“相思望棠树,一寄商声讴。”唐黄滔《鄜畤李相公》诗:“游子不缘贪献赋,永依棠树托蓬根。”
许子春建园,欧阳修写记,梅尧臣作诗,这三位好友为真州东园留下了千古佳话。
澄虚阁·摄影白鹭
欧阳先生为东园作记,门生岂能错过这人间天堂般的林园。文坛大家苏轼曾在真州东园休闲养生,并留下著名的七言绝句。诗前有小序云:
馆寓东园,一日睡起,米元章冒热到园,急送麦门冬饮,因赋此诗。
一枕清风直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
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
东坡居士沉醉于值万钱的清风之中,更感恩友人米芾深千尺的厚谊。在真州任职过的米芾自然对真州山水情有独钟,与东坡一起在东园留下了感人的故事。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亦来游赏东园,写下《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
其一
万事同一机,多虑乃禅病。
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径。
莲花生淤泥,可见嗔喜性。
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
其二
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
时从物外赏,自益酒中味。
斸枯蚁改穴,扫箨笋迸地。
万籁寂中生,乃知风雨至。
盛衰兴废,自然规律。宋真州东园“将废”之时,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乙巳科的状元郎彭汝砺,一连写了四首七绝,即《游真州东园惜其将废运使兵部子正近止因寄小诗》:
其一
欢声忽自满江淮,知是公车匪日来。
霖雨会当苏岁旱,薰风正欲长民财。
其二
公才酬酢有馀闲,六路从容指顾间。
仁泽但令民共乐,不妨清赏遍江山。
其三
不见当年花木春,丹青台榭欲荆榛。
簿书到日应无事,会与江山作主人。
其四
渌水荷花一片开,池塘终日少尘埃。
鸬鹚鸂鶒无穷喜,总拟将迎画舫来。
兴废几度,风采依旧
常言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最初所建之东园因建炎兵火,变成废墟。后又重建之。史载:“嘉定初,运判林拱辰、郡守潘友文再刻《园记》,复澄虚阁、清堂、其乐堂。后有北窗,林复刻苏东坡《煎麦门冬》诗于中,而拂云亭在翼城之巅,寻废。宝庆初,权漕上官奂酉复于翼城上,增土为台而鼎新之,制置使赵善湘题扁。今废。”
爱国诗人陆游曾经入真州,游东园,并有详细的日记。《入蜀记·卷二》记载云:
七月一日。黎明,离瓜洲,便风挂颿。晚至真州,泊鉴远亭。……
二日。见知州右朝奉郎王察。市邑官寺,比数年前颇盛。携统游东园。园在东门外里余,自建炎兵火后,废坏涤地,漕司租与民,岁入钱数千。昔之闳壮巨丽,复为荆棘荒墟之地者四十余年,乃更葺为园。以记考之,惟清燕堂、拂云堂、澄虚阁麤复其旧,与右之清池、北之高台尚存。若所谓流水横其前者,湮塞仅如一带,而百亩之园,废为蔬畦者,尚过半也,可为太息。登台,望下蜀诸山,平远可爱,裴回久之。
元代诗书画俱佳的大才子赵孟頫对真州东园的情与景,念念不忘,赠友人诗《送缪秀才教授真州》道:
髯生别我将安适,言向真州作教官。
但使清风生绛帐,何妨朝日照空盘。
东园草木因人胜,北固江山隔岸看。
才近中年巳伤别,可堪南望送归鞍。
“东园草木”与“北固江山”对得十分工巧,笔者为东园挡军楼所撰联即借用了这八个字,联曰:
城阙度春秋,长恋东园草木;
楼台饶景色,尽收北固江山。
东园档军楼对联·摄影陈通
一代一代的真州人总是对东园怀着深深的情感,建后遭毁,毁了又建,始终不懈。
仪真县令申嘉瑞《东园书院记》曰:“余为仪真之二年,每行视学宫,东为隙地,前有废沼焉,虺蛇之所伏,鼬鼯之所丛,繁木杂卉之所产,非簧序美观也,议建一楼以翼之。邑苦冲疲,未能即工。会漕抚中丞马公发官木四十株,巡盐侍御苏公给官谷七十石,余乃撙节他费,佐以兴役。于其地建堂三楹,左、右为书房各三楹,后为层楼,前为门房,周围以墙,因废沼为池,植以芙蓉;作木桥,以通往来。考其基,即宋东园也,名之曰‘东园书院’。维斯地也,昔方委于污涂,鞠为废址,殆行者之所不顾也。一旦伐恶木,剪奥草,决疏沮洳,而蓄以清泉,壅以嘉植,堂邃如也,楼廓如也。僚佐、师生,以暇日谦会、歌咏其中,论学业之高下,谈政治之得失,不遂居然胜地哉?”
康熙年间,吴氏筑园于学宫之东,亦曰‘真州东园’,一仿欧阳《记》为之,不过这已经不是东园之旧地了。
胡崇伦修《仪真县志·艺文》有沙稷、贺恩《东园联句》,诗云:
入春风雨尚馀寒,信宿东园欲尽欢。
云暗不知天色暝,兴狂独觉酒肠宽。
笙箫隐隐传清梵,乌鸟依依渡碧潭。
嘉会明时难再得,莫教勋业镜中看。
蒋应芳《东园秋声》诗云:
名园胜迹古城阴,树里声来秋可寻。
遥望当年清谦处,至今犹有野禽音。”
王希曾《东园怀古》诗云:
已曾北宋归风雨,独有东园半草莱。
箫鼓地闲千亩月,年华松偃十寻苔。
野香入袖溪元绿,秋色空庭菊自开。
不是欧文横一石,吊吟谁复念亭台?”
李昭治雍正元年《续仪征县志》云:“(东园)在邑城东,有池、有亭有堂、有阁,俱仿欧阳《记》中所载,邑中翰吴照吉筑。”
汪文莱《东园记》曰:“昔宋施正臣、许子春、马仲涂同时宦真州,作东园,请欧阳永叔为文记之。吴氏家真州,有慕于是,适邑城近东得隙地,因开池叠山莳卉植木,创为园,约略仿永叔《记》中所载,名‘真州东园’。四方游人至此,求永叔之东园不可得,得吴氏园,恍然如见永叔之东园也。时春日甫晴,梨桃初放,余与费子滋衡、蔡子洱息游焉。入园,见方池,广亩许,种芙蓉,周四匝,中涵虚,而外明映一方也。折而入,则回栏曲径,与竹树为参互,有天然相得之趣。登楼而望,见江南山色,如画如屏,与此园相映带焉。未知视昔之‘园广百亩、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高台起其北’,园之大小何如?然日施、许、马三君,皆宦于此,必政事之暇,始往一游。其不得暇豫,而乐此亦稀矣。而人士之来游,必与三君知识。否则,望而不能至,则获游其园者寡也。岂如今日阴晴风雨可至,徒步笠屐可入,坐烟月以无穷,领清风而不尽哉?是为记。”
曾经写诗赞美真州新城十里桃花的费密,其次子费锡璜诗如此描写东园:
云恬风日丽,气和春蒙茏。
傍路芳草生,东园已花红。
素心夙所欣,招游欢赏同。
溪柳弄柔姿,游丝荡高空。
桃梨各逞艳,芬馨在其中。
沄沄大江驶,叠叠晴峦雄。
缅怀极古今,胜游难再逢。
酾酒酹翠竹,漠漠来清风。
嘉庆八年颜希源所作《续仪征县志》云:“康熙中,吴文垐继葺,内有澄虚阁,额为两淮盐政曹寅书。今并废。
曹寅在真州时所至东园即为吴文垐所建。
阮元《广陵诗事·卷六》言:“扬州东园有二。一在仪征漕台东翼城内,近时彭复斋圣基诗云:‘一水绿澄芳树静,半山青接暮天遥。’咏此东园也。”又云:“为山褐老人吴文垐别墅,有休闲堂、拂云亭、澄虚阁、峡雨娇露沁肌处、酸风庵、青晓一山楼、万柳池,内多古木成荫,高苛摩霄,层榭窈窕,回接廊檐,几十曲始见。山基甗隒,方池如鉴,万柳离披,北敞风棂,时送邻寺残钟,幽静移人情境。”
曹寅与真州东园因缘颇深,他和园主关系密切,真州东园里留下了曹寅参与活动的足迹,他为园门题额,还曾撰有24韵240字与东园的长诗。
(笔者另有专篇《曹寅与真州东园》,此处略去)
庐陵高文,珠斗映天
“庐陵揭高文,珠斗罗青天。楮墨向千载,咳唾犹芳鲜。”这是曹寅《尚中索书真州东园,予有愧焉,作诗留别,情见乎辞》的开篇四句,作者的赞美道出了无数人的心声。毫无疑问,在古今描写真州东园的诗文中,名气最大的自然属欧阳修的《真州东园记》。清代刘大櫆曾评论此篇言:“柳州记山水从实处写景,欧公记园亭从虚处生情;柳州山水以幽冷奇峭胜,欧公园亭以敷娱都雅胜。此篇铺叙今日为园之美,一一倒追未有之荒芜,更有情韵意态。”
欧公妙文,影响深远。请看清朝八大诗家之一宋琬的《汉宫春》:
秋日同姜如农给谏散步城隅,欧阳公集有《真州东园记》此其遗址也。
白露苍烟,忆醉翁椽笔,曾记东园。高台画舫安在,风物依然。重阳近也,觅黄花、共倚危栏。枫林外,澄江如练,寒鸦千点飞翻。
颇怪并州旧尹,早蒪鲈梦断,偃卧邱樊。故乡乌衣门巷,衰草荒阡。干戈满地,何从问、盘谷斜川。君笑曰、无如此处,濠梁秋水之间。
最后,请允许我以欧阳公的《真州东园记》作为本文的收篇,让咱们一起趁此良辰,手捧香茗,静赏这篇名作灵动的文笔,厚重的底蕴以及高远的题旨。
真州东园记
真为州,当东南之水会,故为江淮、两浙、荆湖发运使之治所。龙图阁直学士施君正臣、侍御史许君子春之为使也,得监察御史里行马君仲涂为其判官。三人者乐其相得之欢,而因其暇日得州之监军废营以作东园,而日往游焉。
岁秋八月,子春以其职事走京师,图其所谓东园者来以示予曰:“园之广百亩,而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高台起其北。台,吾望以拂云之亭;池,吾俯以澄虚之阁;水,吾泛以画舫之舟。敞其中以为清宴之堂,辟其后以为射宾之圃。芙蕖芰荷之的历,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阴,此前日之苍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动摇而上下;其宽闲深静,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此前日之颓垣断堑而荒墟也;嘉时令节,州人士女啸歌而管弦,此前日之晦冥风雨、鼪鼯鸟兽之嗥音也。吾于是信有力焉。凡图之所载,皆其一二之略也。若乃升于高以望江山之远近,嬉于水而逐鱼鸟之浮沉,其物象意趣、登临之乐,览者各自得焉。凡工之所不能画者,吾亦不能言也,其为吾书其大概焉。”
又曰:“真,天下之冲也。四方之宾客往来者,吾与之共乐于此,岂独私吾三人者哉?然而池台日益以新,草木日益以茂,四方之士无日而不来,而吾三人者有时皆去也,岂不眷眷于是哉?不为之记,则后孰知其自吾三人者始也?”
予以为三君之材贤足以相济,而又协于其职,知所先后,使上下给足,而东南六路之人无辛苦愁怨之声,然后休其余闲,又与四方贤士大夫共乐于此。是皆可嘉也,乃为之书。
庐陵欧阳修记。
如今,仪征东园湿地公园已初具规模,游人络绎不绝,我们期待有朝一日,欧阳修的《真州东园记》镌刻于巨石之上,矗立于东园之中,让其氤氲文气时时浸润着真州古城。
高扬,扬州人,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江苏省楹联研究会常务理事,仪征市楹联学会会长,《江苏楹联》副主编,《校园楹联报》特约编辑,江苏省红楼梦学会会员,学科网签约名师,仪征市国学学会副会长。有百万字的诗、词、联、文在国家、省、市级报刊上发表,部分作品在省、市广播电台播送,央视征联五度七联登榜,两次进入十佳,在全国征联活动中近百次获得一、二、三等奖,有对联作品镌刻、悬挂于名胜古迹、企事业单位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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