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应当是利斧,它能够剖开心灵的冰河。在词与词的交汇、融合、分解、对抗的创造中,一定会显现出犀利夺目的语言之光照亮人的生存。诗歌直接从属于幻想,它能够拓展心灵与生存的空间,能够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戈麦:关于诗歌
[深夜]
深夜 我对着一只
沾满星光的盆
遥远的时间的岸上
白衣峨冠的道士
载渡着不愿生活的人
当我把手伸进夜空
雾就纷纷落下
我不能拯救
我的疑虑在空气中延伸
(1989.9.18)
[一个人]
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语言里
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水中
一个人生活在星星尖锐的光里
一个人生活在他人善良的心中
我把智慧的网铺平在亲人们的路上
当然可以收获廉价的食粮
可我把有甜味的碘酒染在衣袖上
远处传来有泪的海洋
(1989.10.7)
[家]
我要抛开我的肉体所有的家
让手腕脱离滑润的臼口
让指甲聚集
聚集成一片闪亮的盔甲
要抛开我的肉体所有的家
让毛孔变得结实
让一切善良的脂肪
在每一块白金上绣着瘦小的花
我要抛开我的肉体所有的家
让骨头逃走,让字码丛生
让所有细胞的婚恋者慢慢成长
就像它们真正存在过那样
我要抛开我的肉体所有的家
重新回到一万人的天堂
在那里,摆上灵魂微小的木偶
摆上一颗颗粉红色蹩脚的象牙
(1989年末)
[南极的马]
夜晚,当一片狭长的白光染白了
南半部天空,我看到一匹风烈的白马,
在浓雾中疾速地奔跑。
它昂着精灵一样的头颅和飘荡的长发,
清澈的双目在迷雾中发出刺眼的光。
在南极这样一个冰雪的夜晚,
南十字星座垂在明亮的海岸。
世界,已滑到了最后一个峡谷的边缘。
在寒冷所凝结的大气层内,我听到了
一批海豚强行过海时细碎的破冰声。
一匹白色的马抖动着它快乐的蹄子
从我眼睛的屏幕上掠过,像神话中的云,
而在它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一些羊齿植物和纺锤树像一把把巨伞,
挡住了草原后面圣洁的蓝天。
(1990.5.12)
[界限]
发现我的,是一本书;是不可能的。
飞是不可能的。
居住在一家核桃的内部,是不可能的。
三根弦的吉他是不可能的。
让田野装满痛苦,是不可能的。
双倍的激情是不可能的。
忘却词汇,是不可能的。
留,是不可能的。
和上帝一起宵夜,是不可能的。
死是不可能的。
(1990.5.2)
[妄想时光倒流]
时光倒流,夕阳从海上升起
往世的人从肮脏的街道爬出
即便在一个清晰的早晨
一个人和他早年时期的形象相遇
相互沉默不语
同样在黄昏时刻,有许多窗子打开
里面陈放着我们认识不清的物品
树叶上的叶子在风中鸣响
映照的是同一种光,是病人眼中算差的时辰
时光倒流,你会遇到很多过去的东西
一封信,让你困惑多时
一本书页从后向前翻起
一瓶白酒自下而上流入杯中
不同时代的列车在岔路口相持
鸟儿在水中游荡
演算代数的狮子在大地上摆满事物的结局
王在沉思,是天堂还是地狱
时光倒流,一颗头颅跑回审判台上
野火从废墟的石头上燃起
幸存的人们重新向火灾深处走去
海水重新返回大地
松散的阳光流入一片广阔的空虚
(1990.6.3)
[送友人去教堂的路上]
有三种生活你没有经过
有三只燕子你在房内捕捉
有三种信念你铭刻树上
有三条河流你的脚只伸出一只
有三种仪式在你身边栖落
有三种时间在你梦中穿梭
有三盏明灯在你房内被风吹灭
有三扇窗户在你命里自动开合
三百种光线,通向神明的道路
三千颗石子,是人看不见的花朵
三万根利箭,标明死亡的方向
三亿艘航船,在出生的日子相继沉没
所谓爱情不过是幸福
所谓痛苦不过是过错
(1990.5.29)
[沙子]
空心的雨,打在
空心的梧桐树
叶子箔片般在响
时光是沙
有人站在黄澄澄的麦垛后面
空气中有细长弯曲的水柱
一年一年的收成是沙
挖开颅骨下黄沙的河床
忘记是沙
风雨过后一些淋湿的海鸥
落满港口的桅帆
它们微冷的喉管里
细微的声音是沙
那些漫天飞舞的燕子
一点一点翻录着天空的思想
无尽的生活是沙
我数尽了陆地上一切闪亮的名字
灯火全灭
狂风被吸进每一粒空隙
一粒,其实,就是一万粒
(1990.7.13)
[麦子熟了]
麦子熟了
铅皮之内灼热滚烫
少女身背金黄的麦穗
在麦地深处躲藏
麦子熟了
荒野一片光亮
我十指的痛楚
如十根锋利的麦芒
麦子熟了
高远的天空更加凄凉
麦粒坚实的内核漆黑似铁
幸福,幸福,过往的车辆
(1990.7.20)
[昨日黄花]
昨日黄花
在原野之外,在天空之外
是阴雨天云层里一只大鸟
和大鸟的翅膀
是沙漠上一场不为人知的风暴
它捏在陌生人手里
像我梦中飘扬的雪花
魔鬼呀,你颈项的瓶子
和锡封的盖子
都属于昨日
花,在夜晚,疯言疯语——
过去的日子啊
还能不隐去——
昨日黄花
在梦里,开遍美好的现实
开遍我的床上,床下
(1900.7.20)
[玫瑰]
我只想讲述那另一种玫瑰,在月轮之下
琥珀的马、人形和神的玫瑰
那不为人怀念的早晨和夜晚星宿的玫瑰
有着云的身影和少女一样身段的
我的目光所及数十里方圆之内
草丛之上,尘土和泪水,野兽口中阴沉的玫瑰
这是雪地上五朵梦中的白鹿
所留下的印迹,在月光之下
像夜晚晦暗的阴谋,应着梦中的节拍
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二
或是历史书中一个久久不现的鬼魂
在遥远的空地上吐着鲜红的嘴唇
这些紫红色的星群,绚丽的镜像
曾在不多的几个人的一生中闪耀
魏尔伦的黄昏和一个叫破的欧洲人
在偏僻的康帕斯草原迷惑着花蕊的芳香
像是寒冷的空气中微小而发抖的殉难者
以及他们梦想中直通天庭的矮小的回廊
总会有许多事物将被留下,像海面上
泡沫的灯盏,昆虫一样蔽日的船舰
一百年的贵族之战,死亡用红笔
注销着我,我的姓氏和爵位
那就是我:一个梦想篡夺大英王位的大臣
在玫瑰色的早晨,命运给我佩戴了红色的花蕾
一定有许多只眼睛目睹过这全部的失败过程
是玫瑰,在原野的胸骨上祷告上苍
像黄昏之中消逝的花园
野马驰过天空,草木如灰
我聆听着迷雾之中花神轻微的合唱
摧毁我的是那过度的奢望和玫瑰中的月轮
(1990.11)
[陌生的主]
今日,我终于顺从那冥冥中神的召唤
俯视并裁决我的生命之线的
那无形和未知的命运的神的召唤
我来到你的岸边,大海的身旁
我望见了你,那金黄的阴云
两条无身之足在阴云之上踩着灵光
我望见你,寂静中的永动
从黑云之中泛着洪亮的声音
我是在独自的生活中听到了你
你的洪音震动着明瓦和庄稼
从那样的黑夜,那样的迷雾
我走上的归程,那命运的航路
我是怀着怎样一种恐惧呀
却望不到你的头,你的头深埋在云里
为大海之上默默的云所环绕
你神体的下端,像一炬烛光
我是怎样被召唤而来,却不能离去
畏惧着你,你的脚下的波浪、群山
双目空眩,寒气如注
你是谁?为什么在众生之中选择了我
这个不能体味广大生活的人
为什么隐藏在大水之上的云端
窥视我,让我接近生命的极限
(1990.12.2)
[命运]
我们诞生时的月晕,我们睡梦时的薄雪
我们黎明深处的梦境,我们想象中的草鞋
肯定与你有关
我们在洁白的纸上写下鲜血和记忆
我们在长夜里浪费了良辰和美景
我们在雨中手扶岁月和灰尘
也一定与你有关
你不要沉默不语
你掩口微笑的日子已经够多
你幽居在哪一座星宿
为何远踞天空的暗处
精心构置着我们尘世的生活
(1990.12)
[天马]
我从一片无光之水中看到你
你生成于我的大脑皮层的谷地
大雪的岩浆在那里迸溅
灌注了你的皮肤,骨腔与肌群
从中心到中心,广阔的气宇,广阔的沙漠
你拳头一样的蹄子捣碎我的天灵盖上的神灯
在这片被称作幻想之镜的王国
一驾燃毁的战车从一颗灼烫的火星上跳过
妄想之穴,晴明之穴,天意与窟窿
我梦想中的穹庐四处洞开
燃烧的白发像大火中的幻影
我手扶这沥血的窗户,看到了航程
从此这头颅就怎能再属于一个梦想的头颅
铁青色的天宇,血管和泉浆
从这里迸溅着复生的理想和复生的朝霞
一个青春血的儿子,不死的永恒
(1991.2.13~2.17)
——《戈麦诗全编》西渡编 1999年1月第1版
有朝一日
戈麦
有朝一日,我会赢得整个世界
有朝一日,我将挽回我的损失
有朝一日,我将不停的把过去埋葬
珍视我的人你没有伪装
我将把血肉做成黄金,做成粮食
爱我的人啊,我没有叫你失望
你们的等待虽然灰冷而渺茫
但有朝一日,真相将大白于天下
辛酸凝聚的汗水将一一得到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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