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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窑洞

婆婆家的窑洞,是婆婆年轻时经她的手修盖的。五眼,坐东朝西,乡下人俗称“东窑”,窑洞的走向是由地势决定的。村子座落在沟壑深处,一条纵贯南北的河道把村子分割成了沟东沟西,河道两边狭长的山脉向南北蜿蜒,窑洞也跟着山脉层层叠叠地逶迤。上面一层的院子是下面窑洞的屋顶,一层一层,四五层叠加在一起,也不失为一道风景。尤其是晚上,每个院落里都亮起了灯,两边的山脉如隔河相望的长龙,含情脉脉地对视着。山,似乎也醒了,眨着橙黄色抑或银白色的眼睛;偶尔一盏灯灭了,那一定是眼睛睁累了,闭上,休息一会儿,再重新睁开。此时,山是幽静的,肃穆的;也是温馨的,安谧的。

婆婆常常说起她建造这五眼窑洞的艰辛。每一块石头是从山里背回来的;每一块砖是全家人和泥、脱坯、烧制而成的;每一桶水是从河里挑来的。这处院落,是婆婆前半生的一幅作品,她把漫长日月的劳苦和希望都修进了这五眼窑洞,这五眼窑洞已不仅仅是一处家产,而是她用心血换来的家族的荣耀,是流淌在婆婆生命中的生活信念和捍卫家庭的责任。

我第一次到婆婆家时,院子还没有修门,横放着的两根椽子似展开的双臂,撑扶着几捆玉米秆。这干枯的玉米秆是一堵墙,成功地把小院与外界隔了开来。外面的喧嚣望而却步,里面的日子按部就班,朝闻鸟雀噪,日暮掩柴扉。白天,站在院子里仰望南面的山峦:黄色冻土,褐色枯草,白色积雪,冬日的萧条正在渐渐消褪;夜晚,登上窑顶远眺对面的人家:犬吠清脆,灯光温暖,人声悠扬,一幅水墨画在夜幕下徐徐展开。此时的小院,安稳得如一叶停靠在岸边的小舟,温馨似一朵即将绽放的红色芍药。

我和老公婚后一个月,婆婆开始动工修缮院门,青砖砌了两个敦厚的四方门柱,门的材地是两寸宽的竹板,一块一块密密排列,正面的肌肤光滑如玉,反面袒露着竹子粗大的骨节。这样的门比起玉米秸好了许多,日子在开门闭门“吱吱呀呀”的歌声中变得不再沉寂。婆婆是个闲不住的人,无论冬夏,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把高粱瓤做的笤帚打扫门庭院落,笤帚扫过的土地,留下了弯弯曲曲海浪翻卷的痕迹,阳光下,宛若时光蘸着黄土印台压下的指纹。院门边生长着一棵枣树,大约有十几年了,枝繁叶茂。比鸽子蛋还要大的壶瓶枣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叶子中,在秋天里涨着红红的脸庞打量着婆婆忙碌的身影。枣树下常常种着几株豆角,或是几个萝卜,偶尔也会间种一丛丛韭菜甚或是芫荽,总之,枣树脚下那块圆月一般的土地,从来都没有空闲过。院子中央的土地就更不会闲着了。西红柿、茄子、黄瓜、辣椒、白菜、芥菜、土豆、小葱……一应俱全的蔬菜鲜亮登场,这头的黄瓜刚刚摘了,那边的西红柿已红得等不及了,豆角似乎从来都摘不完。吃不了,晾成干,做成酱,腌成酸菜咸菜,一年四季充实着一家人的饭桌。公公婆婆种着几亩地,秋天里收回来的粮食,堆在窑洞前的石台上,此时的院子变成了打谷场,金黄的谷穗填满院子的空地。那棵刚刚被掳尽果实叶子开始飘零的枣树,枝枝杈杈上挂着一串串颗粒丰满的玉米,太阳光在玉米身上跳着耀眼的街舞,本该在冬日里衰萎的枣树,因承载了这成熟的玉米而再次雍容华贵。

命运总是在不经意间或是你最顺意时,悄悄地在你脚下搁置一枚叫作“磨难”的炸弹。1992年,婆婆得了一场重病,她摸着阎王爷的鼻子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终于顽强地回到了生命的门槛里。老公决计让刚做了大手术的婆婆与我生活在一起,孤单的公公如候鸟一般,冬天住在我这里,开春之后,回到老家播种收获。春去冬来,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六年。1998年的暑期,公公突然中风脑梗,我们匆匆赶回小院时,公公口眼歪斜,半身偏瘫,语言含混,不知所云。我们要带他去医院就诊,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小院,无奈之下,只好把医生请到家里,拿回药来在自家的土炕上给他输液。半个月后,公公居然五官归正,口齿清晰,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如婴儿一般在院子里蹒跚学步。

老公的哥哥在省城工作,老公在西安服役,兄弟俩思前想后,决定让公公婆婆与我一起在异乡生活。房子需要用人气增添阳寿,没有人居住的院落死气沉沉,势必被四季的风雨伤筋动骨。惜屋如金的婆婆也再无它法,勉强答应让一对年轻夫妇借住两眼窑洞,一分钱的房租都不要,只希望他们能天天打扫院落,收拾干净,让五眼窑洞在日出日落中欢畅呼吸。

月朗星稀的夜晚,婆婆常常坐在床头,念叨着回家。偶尔与我发生一些小小的摩擦时,五眼窑洞成了她攻击我的长矛利剑,或者说是她保护自身的防御工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五眼窑洞是缠绕在婆婆心头的青藤,绾成了打不开的心结。那时,我住的家属院要拆除平房盖楼,婆婆看上了那两扇白铁皮的街门,她花了三百块钱从拆房人手里买了下来,又托拉煤的汽车捎回了老家。此时,我并不知道已经儿成女就六十五岁的婆婆还要大兴土木。

千禧之年,婆婆找来工程队,硬是把南边扑落在院里的半座山搬走,在上面盖了一间南房,又搭了一排盖着石棉瓦顶子的柴棚。窑顶铺了砖,后墙包了砖,屋檐下做了七尺宽的水泥圪台。卸下那两扇会唱歌的竹门,换上新漆成朱红色的铁门。小院修葺一新,灰墙绿窗,明媚敞亮。邻居们劝婆婆不必如此兴建,两个儿子都在城里有房,谁还会回山里住这几眼窑洞?婆婆的想法是蓝天中舒展的云朵,她一直憧憬着王氏家族的代代子孙在院子里生儿育女的传世画卷。

这几年,退耕还林,停止开采,越来越多的村民走出大山在城里买房置业,村里已鲜见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了。夜晚,山上沟里灯火阑珊,二十五年前的灯河已歇息成萤火点点。辗转迁徙,婆婆随我们在繁华的都市里住了三套新房,却难以抵挡老家窑洞对她的呼唤与诱惑。2009年,八十岁的公公叶落归根,在小院的窑洞里寿终正寝。落单的婆婆对小院更是依依不舍,魂牵梦萦。不到万不得已的寒冬,婆婆不愿锁上那两扇温暖的铁门。

婆婆深深地依附着这座小院,老公实在不想感受母亲与小院剥离的痛楚,去年,不惜十几万金,修建了南房、北房、西房,给母亲单独开辟出卫生间、厨房、菜地,铺设了下水道,安装了太阳能,里里外外,窑洞小院大换容装,家居内饰与楼房并无两样。

夏日的清晨,明丽的阳光洒满院落,燕子飞进飞出,在屋檐下忙着筑巢孵雏,院边时而传来野鸡的啼鸣,南边山上几枝盛开的黄色或紫色的野花伸进院子,蝴蝶和蜜蜂在花上轻盈起舞。婆婆弯着拱桥一般的驼背,挥动那把高粱瓤的黑色笤帚,扫去岁月的尘埃,打开了幸福之门……

窑洞,小院,一切静好!

白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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