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看罢王立平写的《我的红楼缘》，不禁潸然泪湿：当年王立平先生当年已经是著名的作曲家，他的《太阳岛上》、《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牧羊曲》、《飞吧，鸽子》等脍炙人口的歌曲传唱在大江南北，享誉全国；为了创作《红楼梦》他把自己的成就一切归零，用三年多的时间好尽心血创作87版《红楼梦》的音乐，成为不可逾越的音乐巅峰作品；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他充满感恩之心，不拔高自己，实事求是，一位大师的能够这样胸襟，令人肃然敬佩，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欧阳奋强
央视《中国文艺之红楼梦》 陈力现场演唱《枉凝眉》
我能结缘《红楼梦》，最先要感谢的人是已故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资深高级音乐编辑王芝芙大姐，她导演的广播剧曾首次在国际上获奖。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我音乐创作刚开始步入正轨的几年里，她一直非常关心和支持我的创作，并给了许多帮助和指导。我的许多音乐作品都是由她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推荐和介绍给广大听众的。大约在1982年的秋天，她约我见面并告诉我她的先生王扶林导演正在筹备拍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并问我是否有兴趣为这部剧作曲？虽然我当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对王扶林导演除了知道他执导了刚刚上演并十分火爆的我国第一部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之外，没有更多了解，但对我这个红迷来说，这消息太让我激动和兴奋了，别无选择，连想也没想，当即对王芝芙大姐表示：我不但极有兴趣，并且太想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作曲了。
王芝芙大姐亲自安排了我与王扶林导演的第一次会面。王先生温文尔雅，亲切含蓄。对我说很高兴我愿为这部戏作曲支持他的工作，但为这部戏遴选作曲是件大事，他个人不能做决定，要与台领导、红学家、编剧和相关方面一起商量才能决定，并很客气地问我是否愿意与大家见个面，谈谈我的想法。我明白，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也将是非常严格的审查和考试，但也是最好的沟通和表达机会，让我先讲讲思路和构想，看究竟是否与大家的想法合拍，关乎今后合作能否顺畅和成功。会见安排在王府井华侨饭店的一间不太大的房间，我到场时该来的人都到了，大部分是我不认识的，共有十多位。王扶林导演主持，几乎没有开场白，只说今天下午给你充分时间，可以放开讲，让大家都了解一下你的想法，可以开始了。便把话题交给了我。我原以为会给我提出各种问题要我回答，所以既没有准备提纲，更没有讲稿，便开始作决定命运的阐述。记得我主要谈了三个问题：
首先是我对《红楼梦》的认识过程。初中二年极初读《红楼梦》时，基本没有读懂，觉得婆婆妈妈太琐碎，以至了无兴味，多次重读还是不得要领，印象里好像没有读完过。后来经历了许多人生的磨难、挫折之后再读《红楼梦》，才有了许多深切的感受，越来越感到曹雪芹笔下的人物离我们原来竟是那样近切，讲述的故事竟是那样无奈、沉重和动人心魄，而且越读越爱，越爱越深。曾设想一定要写一部有关《红楼梦》的音乐作品，或许是因为机缘未到，总想不出该如何下笔，更想不出能写成什么样的作品来，只是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
第二，谈了我对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设想和希望。例如：如果说《三国演义》、《水浒传》是以情节取胜的话，《红楼梦》则是以情趣取胜。通过情趣铺陈故事，展现主题。我希望未来的电视剧不要过于注重表现过程和来龙去脉，要着力表现剧中人物的心路历程和和情感主线。希望编剧的思路，不是从原著中删去些什么，而是从原著中选取些什么。留出充分的空间刻画人物、抒发情感，突出一个“情”字。其实这些意见的背后，是希望能给音乐留出充分的空间。我还提出了一个现在看来，可能会有许多人有不同看法的建议，就是不在剧中表现太虚幻境。我不后悔当年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当时有当时的情况和理由，我不希望因为当时技术手段和条件所限，把红楼梦拍成神话故事，影响表现《红楼梦》的精气神。
第三，对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音乐的构想。我以为基调应该是“满腔惆怅，无限感慨”。这惆怅和感慨既是过去的也是今天的，是剧中人物的，也是作者曹雪芹的，还是我们这些改编者、再创作者的，最终还要成为荧屏前广大观众的。剧中的音乐应该成为沟通心灵和情感的桥。要如镜头一样，推上去可以刻画描绘具体的人、事、物，拉开来便是对人生、社会、情感的全景式跨越时代的感慨。
如此这般，我滔滔不绝差不多谈了一个下午，总体上讲，红楼梦的音乐应该有自己独特风格、音乐语言和表达方式。究竟是什么？当时我也不知道。如何写音乐、怎样的风格、用什么手法都没有提及，但大的方面我把该说的、想说的、能说的都说了，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说是说完了，结果如何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心中顿生一种轻松之感。之后，既没有人向我提问题，也没有人发表意见。与《红楼梦》剧组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几天以后王扶林导演电话通知我说台领导和剧组经研究决定聘请我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作曲，并问我还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因为我听说当时还有些人在争取为这部剧作曲，便对王导说《红楼梦》与别的作品最大的不同个“情”字，《红楼梦》的“情”需要非常个人化的体验和开掘，才能求得深切和统一，所以为这部戏作曲是不宜合作的。王导又问我那么长的戏，那么多集，一个人来得及写音乐吗？这是一个我没有想过的问题。我还是一点没有犹豫地回答王导说，来得及拍我就来得及写。我最担心的是在几年的时间里，与人合作为《红楼梦》写音乐，那该是怎样的尴尬、困难和麻烦。怎么能设想一个写悲的，一个写喜的？或者一个写前面，一个写后面？我觉得王扶林导演似乎默认了我的道理。
接下了为《红楼梦》作曲的这份沉甸甸的工作，是我结红楼缘的真正开始，也是我这辈子干得最胆大妄为的一件事，着实让我兴奋、得意了两天。但大概也只有两天，或许还不到。为久已心仪的《红楼梦》作曲的机会就在面前，但一想到诸多的难题，太多的困难，巨大的压力，心情实在无法轻松。幸运的是后来我得到了从电视台领导、王扶林导演、编剧、红学家和剧组上上下下太多的鼓励、支持和帮助，回想那些天天难熬天天熬、日日难过日日过的日子里的一桩桩一件件往事，都令我感慨万千，感恩不尽，终生难忘。
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作曲四年多的全过程里，给我帮助最大、理解最多、支持最有力的是王扶林导演。我能进入《红楼梦》剧组是台领导和剧组集体决定的，其实台领导和编剧、红学家都非常尊重王扶林导演，讨论归讨论，最终拍板的还是王扶林导演，我由衷感谢他对我的知遇之恩和极大信任。先前我们并不认识，彼此从未见过面。在选演员和各方面专业人员时，大家公认王扶林导演总是出以公心，且公开透明，实属难能可贵。在后来的音乐创作和合作中对我不但充满信任给予理解、支持与帮助，甚至能包容和忍耐。例如，从我刚进剧组王导就对我说，主题歌很重要，要抓紧时间快点写出来。可我对主题歌原来的设想持不同意见，一时又拿不出新的方案，也还没想好该是什么样的音乐风格和基调，主题歌的形象将影响全剧的风貌，实在不敢轻易下笔，为此而犹豫再三，思虑再三，时间也一拖再拖。那时我最怕接王扶林导演的电话，他明明心里焦急万分，却总是非常和蔼甚至客气地问我，怎么样，主题歌写出来了吗？我几乎无言以对，难堪、焦急、无地自容。待到王导和几位编剧接受了我用《枉凝眉》作为主题歌的建议，并且交出了《枉凝眉》和《序曲》两段投石问路的乐谱时，已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想想王扶林导演该有着怎样的耐心，才没有把我这个迟迟交不出乐谱的作曲赶出剧组。
陈力在录制《红楼梦》歌曲
为了使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音乐能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我经过反复思考，决定在创作时不采用任何现成的音乐素材，要写成“十三不靠”，即不靠戏曲、不靠民歌、不靠说唱、不靠流行歌也不靠艺术歌曲等，要创造出一种专门属于红楼梦的音乐“方言”，而能演唱这样歌曲的名家、大家和专业歌手中没有现成的，只有走冒险自己来培养这条路。当时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走通。可路从来都是人走出来的，也都是逼出来的。再难下的决心也得下，为了梦想，一不做二不休，再胆大妄为一回！我找到王扶林导演，心都忐忑得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硬着头皮说我打算启用一位业余歌手陈力来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试录主题歌，虽然我说是试录，可心里几乎是决定了的。对这违反常理、一定令人难以理解的建议，王扶林导演一脸平静，竟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连我是怎样打算和预期如何，一概没有问，当即表示同意，并请制片主任派员去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借调当时在厂里担任化验员的陈力。为了慎重，我先前曾找机会请这位声音纯净、有相当京剧基础，虽未接受过声乐专业训练也没进过录音棚录音，但有很好的歌唱天赋和乐感的业余歌者试着录过纪录片主题歌《长春春常在》和为联合国写的环保歌曲《假如天空没有飞鸟》两首独唱歌曲，困难可想而知，虽然比起将来红楼梦中的歌曲要容易得多，还是给了我不小的信心所以决心冒险一试。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负责接待的工会领导在明了来意之后，经研究很快给了回复：同意借调，并且不限时间。更没想到的是工资、奖金照发，还感谢我为他们厂培养文艺人才，着实令我感动不已。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精心雕琢，录制了《枉凝眉》和《序曲》两段投石问路的主题歌和最重要的的一段乐曲，录音效果很理想，并且两段都成了后来用在电视剧里的完成版里和直到现在还是最流行的那个版本。得到《红楼梦》剧组内外一致好评。为此，阮若琳台长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充分肯定了这两首作品的风格、基调和思路，特别表示完全理解了我请陈力来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演唱主题歌的缘由和用心。王扶林导演也非常满意，非常兴奋。说好听、动人、新鲜、有特点。风格对头，很好。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和信心。虽然他一直信任我，对我有信心、有期待，大概也替我捏把汗，到这时才算放下了悬着的心。只是提醒我写了那么多影视剧应该知道片头或序曲的长度就是1分50秒到2分钟，没有例外。而这段《序曲》是2分42秒，长出了这么多，审片也会通不过的。我当然知道他讲的是规矩，可我实在不甘心、也不忍心对这段《序曲》动刀动剪。我反复强调了许多理由，最后干脆说就因为是红楼梦就应该可以有2分42秒的《序曲》。王扶林导演见我如此坚持，竟然惯着我同意了我的方案。我真想不出他是如何与有关方力争才破了这个规矩。
《红楼梦》的音乐，是红楼梦专有的、量身定制的，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全新的。为了在规定的时间里创作并录制出能体现我想象的《红楼梦》的神韵和风格，我对陈力的要求常常比专业歌唱家还要严格、还要苛刻。我的确给了陈力太大的压力，她顶着压力，包括我的语言暴力和不幸的丧夫之痛等诸多困难，在剧组里生活并工作了三年。最终超水平发挥，极为出色地完成了《红楼梦》音乐中很重要的歌曲的大部分。为一部电视剧的歌曲录音、专门定向培养一位业余歌手、在摄制组里工作三年，能做出这样决策的创作集体该有怎样的气度和魄力，肯定地说是空前的，或许也将是绝后的。
30年后的小聚--右起：王立平先生、王扶林导演、欧阳奋强
1987年5月2日，记得好像是个星期六的晚上，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首次公开播放，的确产生了很大的轰动和反响。说万人空巷可能有点夸张，但也不算太过分。因为电视连续剧的前几集我已经看过几遍，没有在家看电视，走出家门我心情少有的松弛而平静，四年多以来压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在北京和平里的楼群里走了很久，大街上的行人和车都很少，天气已经转暖，有些开着的窗子不时传出红楼梦的音乐声。心中升起一种仿佛隔世的感觉，从汹涌的激流中又归于平静。梦幻般的四年多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尽力了，也无愧无悔了。当时一点点也没有过对成功的期待，写这样的作品受大家的褒贬理所当然，得到了把心中对红楼梦的激情一吐为快的机会是最最要紧的。
令我没有想到并且多少有一点窃喜的事就是听剧组里的忘了是哪位告诉我，顾问们看了《红楼梦》的完成片对音乐都没有意见，喜欢《晴雯歌》的最多，说活脱脱个晴雯，就是她。还喜欢《枉凝眉》和开头那段音乐。只有一位红学家问了个问题，说：王立平先生在一段音乐中用了三弦，不知是不是有点嘲讽的意味？我想这也不一定算是批评吧，真让我喜出望外。我原以为红学家都是些大学问家，对我这个只是个底蕴不深的红迷写的音乐，能认可吗？一直觉得是在头上顶着个雷，这时才终于算放下心来。那时我和剧组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谁觉得我们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也真没有期待赞美和好评。据未经证实传王扶林导演曾说，尽最大努力把我们的《红楼梦》拍好就是了，就是拍成普及版的小人书也好嘛。大家都知道由名导演谢铁骊执导的由罕见的六部电影组成的宏篇巨制《红楼梦》已经于1986年开拍并即将上演，演员阵容强大，经费充足，由技术力量雄厚的北京电影制片厂摄制。这无疑对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摄制组的全体人员来说是极大的压力，而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听到过组里的人对电影《红楼梦》的议论。我猜想也许在大家心里也是一种无形的激励和动力。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葬花吟》
（本文有删节，更为详实的照片、文字内容将收录在2017年6月出版的《1987，我们的“红楼梦”》一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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