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北、鄂西生漆采割野外调查（下）
□本版撰文/本报记者 张湘辉 图/本报记者 朱辉峰
2009年9月9日，湖北毛坝。漆农周云清已63岁，割漆只是他的副业，家里主要经济来源是茶叶。
从湖南龙山到“国漆”发源地湖北利川，漆农们都在逐片地收起蚌壳。武陵山脉间最古老的漆树生长地已经被茶园、烤烟地占领，漆树不能成林。
有人说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日本制漆工艺精湛，但漆农几乎绝迹，只能大量从中国进口“健康”的生漆。难道一定要等到这种古老工艺被气候变化、资源枯竭、合成涂料和小农经济消灭，我们才去怀念那些“可以穿白衬衣割漆”的人们。
2009年9月9日，我们在湖北利川采访当地的生漆采割。同一天，连接湖南龙山和湖北来凤的“湘鄂情”大桥动工，龙山人以后“去来凤吃早餐”、“去毛坝割漆”的想法，似乎都不遥远了。
如果，这个“国漆”产地的漆树种植、采割不继续萎缩的话。
3万亩漆树，如今余8000亩
横亘在湖南、湖北之间的武陵山脉，历史上就生长着很多漆树。其中，湖北恩施州的宣恩最多，利川毛坝则是著名的“坝漆”（又称国漆，特指产于湖北恩施的优质天然生漆，现在主要有利川毛坝坝漆和咸丰小村坝漆，其漆酚含量均在75%以上）原产地，最盛时还开过“坝漆中学”。与大安乡一样，毛坝在1952年全国供销联社主任会议上，得到过政务院赠给的一面锦旗，周恩来亲笔题字“坝漆名冠全球”。不过锦旗也是传说，“早就找不到了”。
毛坝也是龙山乌鸦乡漆农杜代善的向往之地，他听人说，“利川漆树成片成片的，一个早工可以割两三斤”。
2009年9月9日，从龙山出发，驱车沿G209过境至来凤，经咸丰，3小时后穿山越水抵达毛坝乡。在墙上褪色的宣传画上见到漆农，让我们心里塌实了许多，之前集镇上更多的是茶的踪影。在各个村寨游走时，我们一目了然地发现，“坝漆之乡”，已经完全让位于“茶叶名乡名镇”的称号。
②用来取漆的割口，可能永远也不能愈合。
毛坝曾经有漆树3万亩，如今余8000亩，也有数据说为5000亩。
愈往山里走，漆树才愈多。四溪村2组的周云清家有一百多棵漆树，在离村公路三里地的山坡高处，因为那里已不适宜种茶。
漆树下种着白术，漆树上挂着红灯笼，“为了吓走野猪”。“肯定种茶划得来啊，3亩多能有七八千收入”，63岁的周云清虽然依旧割漆，但只不过是觉得“家里的树，不割也可惜了”。
年轻人和女人都会割漆，老漆农可以穿白衬衫割
乡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田德谱领我们去坝漆发源地，一个叫“人头山”的村子，那里因山上石头“有鼻有眼有胡子像极了斯大林”而得名。从乡上走了20里村道后，采访车开始越野，窜入峡谷，不时从水里飙过，足足10里地。若为下雨天，这个村子，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这样的“世外桃源”，好的土地依旧为茶叶所占领，穿过满坡茶树到达高处，才能看到小片成林漆树。
与湖南龙山不同，这里的漆树均是“自己种，自己割”。村民安华轩种了5大片，一年能割80斤，他说，“每家都有会割漆的，年轻的会，女的也会。”
安华轩家的漆树下，种满了花生。正是成熟的时候，拔了几株让我们尝鲜。因为在太高的坡上，花生因缺水略有点营养不良。他们拿手的，看来仍是漆树。
①湖南龙山大安乡，到处种满了烤烟，腿脚有些不便的老人黎思炎孤独地行走在割漆的路上。
关于“人头山”漆农的技艺，他形容“可以穿白衬衫割，不搞脏手，不搞脏衣服”。倘真能如此，漆农简直是腾跃在山林的舞者。不过他接下来赶紧说，“那要老一辈技术好的漆农才能做得到”。
9月9日，人头山村的村主任魏武能站在高坡上，指点着山林对记者说，“我们还要多栽漆树，还有大片的地方可以种”。但是现实的情况是，毛坝山坡的茶园，三年即可收益，一亩收成2000元；河谷里的，一亩6000元。毛坝政府办公室的秦主任表示，要力争突破每亩上万。
这种数字，极其现实，漆树无力竞争。
[GEOGRAPHY 对话]
“这种民族的东西就值得保存”
湖湘地理：大安与毛坝的漆树情况是否具有普遍性？中国漆树的生存现状如何？
张飞龙（西安生漆研究所研究员）：我们曾在2008年走遍陕西、河南、四川、重庆、湖北等漆树主产区作过详细调查，萎缩的大体情况相似，只有少部分区域重新重视发展漆树，比如陕西安康每年规划15万亩漆树，每年产量500吨。
湖湘地理：您觉得导致萎缩的原因是漆价太低吗？
张飞龙：前些年低狠了，现在其实不低。陕西收购价在60元/斤，山区农民一季割漆收入在七八千元，多的上万。事实证明，漆树比杜仲等药材收入都高。导致现在生漆产业萎缩的主要困难是生漆生产人员越来越少，这势必会使生漆成本增高，影响市场。另外漆树产漆量太低，需要培育优质高产的优良品种。
湖湘地理：您认为生漆在哪个价格比较合理？据说四川大竹县的小木漆2008年的价格是320/公斤，供不应求，成了当地农民的小“摇钱树”。
张飞龙：现在市场上的精制生漆大约300元/公斤，所以我觉得100元左右的收购价格比较合适。
湖湘地理：您觉得漆农会消失吗？
张飞龙：日本的漆农差不多已经消失了，现在几乎无人采割生漆，因为劳动力成本太高，生漆收购价格达到900-1500元/公斤，而他们从中国进口生漆的价格仅为140-180元/公斤。随着我们国家经济的发展，生漆采割会陷入困境，这个是必然的。
湖湘地理：如今还有哪些地方在使用生漆？
张飞龙：高档家具，比如红木家具。还有漆器工艺品。比如鸟巢贵宾厅的髹饰，人民大会堂的装修，用的都是生漆。生漆还可用于生产防腐生漆涂料、漆酚高档家具漆、漆酚抗静电涂料等，但份额很小。
湖湘地理：发展漆树有利可图吗？
张飞龙：在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中，髹漆工艺就占8项，首先这种民族的东西就值得保存。另一方面，近两年，漆器产品的出口量都呈上升势头，厦门漆器工艺品出口量近5年一直保持在3—5亿元的额度，可见发展生漆确实有利可图。政府应该引导科技部门开发高附加值产品，比如保健品、生物药品等，这样有助于提高农民自发栽种漆树的积极性。
[GEOGRAPHY 原因]
只要还有其他选择，
就不会当漆农
如今在北京从事传媒工作的夏晓波，老家在湖北咸丰的小村乡（坝漆的主产地之一），他和很多同村孩子的学费，都来自割漆的父亲。但2000年后，村里“不割漆了，都种茶和养猪了”。
夏家是一代漆农的缩影。不管是鄂西，还是湘西北，都上演着相似的剧情。究其原因，大抵相同：
1、漆价在前些年过于低迷。1997年前后，漆价从50元涨至130元，然后暴跌至20元，低价持续到2005年方回升到30元，大大挫伤漆农积极性。
2、无良漆农以及中间商在漆中造假，假漆无法使用，金字招牌瞬间砸毁。这一点直接造成了前些年的漆价下跌。
3、漆树资源枯竭，无有效管理。农村经济迅猛发展，政府主推的经济作物成为主体，烤烟、茶叶、药材，淹没了漆树的生存空间。在没有政府支持以及科学指导情况下，割“狠心漆”、病虫害、轻培植等都成为漆树减少的原因。
4、割漆工作辛苦而寂寞，且很多人身体过敏，只要有其他选择，相等收入下，农民会先放弃割漆。
5、生漆本身的缺陷。生漆受自然影响大，质量难以控制，干燥条件苛刻，施工工艺讲究，且只能纯手工操作，效率低。
6、合成涂料的冲击。化工漆工艺简单，操作方便，价格低廉，虽然含有对人体有害之物质，但已完全横扫以前生漆领域，市场对生漆需求量减少。
[GEOGRAPHY 记者手记]
当国漆成为奢侈品
长沙去龙山的路上，时光冗长，我在车上翻阅完推理大师埃勒里·奎因的《中国橘子之谜》。对于我来说，遥远山林的中国漆树，也是一个谜。
“雾霪霪兮明霞涌，木之秀兮及彩穹，人之健兮披茂菘，水之华兮盈刳瓮。”古人将脏累的割漆描写得如此诗意，我却最终因了解而背负了沉重。
西安生漆研究所2008年《漆树种质资源调查报告》印证了我们此次小范围调查的代表性：惨烈的农村经济厮杀中，新经济树木来势汹汹，漆树似乎无力竞争，而现代科技带来的便捷与廉价，漆树更加无力竞争。
生漆以及生漆制品里有我们一直追求的品质、环保和健康，而我们只能在化工漆环抱中，看着生漆泯灭。这让人很纠结。
生漆其实是被无组织的小农经济模式毁灭的，如果政府层面有所重视，如果有深加工，是否还可以寻觅到一条突围之路？我深知，生漆业要真的复兴，是一件庞大的，牵扯面相当广的工程。但心里真的期待，突然有个机缘，能救了它的性命。比如，在一个叫作“环保”的旗帜下，它华丽转身成为一种“奢侈品”。现在，自然的、美好的、健康的，越来越像是我们的奢侈品。
Google上的消息：咸丰小村乡已将发展漆树计入干部考核；绵阳建立万亩漆树基地，与工艺油漆厂战略合作；贵州也在规划漆树林，以发展其大方漆器……
③湖北利川毛坝乡，生漆中最有名的“坝漆”原产地，原有漆树3万亩，如今只余下8000亩，大部分地方都种上了茶叶。
幸而，隐约见到一点点星星之火。
至于此行最感动的，就是山里人家的热情。他们习惯一天吃两餐，所以我们从下午2点到6点，一直被邀请“逮饭”。大铁锅饭。土鸡蛋。香猪肉。都跟漆树一样美好。
感谢：恩施州委外宣办文林
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西安生漆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