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难之际，真能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哥们，不是在街头一起打架的弟兄，竟然是端坐在我对面，那个秃顶微胖的中年人。”
“最牛的投资，是把老爹当儿子一样培养。”
在父亲节的今天分享这篇看似“非传统”，实则感人至深的文章，祝天下所有的爸爸们：父亲节快乐！
▲父亲画的猫。
自从我上了学，父亲屈辱的人生就开始了。
小学的第一天。老师放学后将我扣住，打电话让父亲来学校办公室。电话里老师语带笑意，只说：“请您来一下”。父亲不明就里，听老师口气，料想是要当面表扬他的宝贝儿子，兴高采烈地骑车赶来。
一进办公室，老师劈头盖脸：“你这儿子，我们没法教。他竟然学武打片里的镜头，把两个同学的头对撞在一起，人家鼻子都撞出血了……”
刹那间，遭了埋伏的父亲，仿佛旭日里突被狂风卷走的落叶，又像是被一记闷棍打醒的熟睡者，又如同暗恋多年表白当众遭拒的情种——失望、气恼、羞愧、千种思绪，百般感触，都化作一个大嘴巴子，扇在我脸上。
“我一直以为你会像我小时候一样优秀。”他颤抖着嗓音说。
我合作地放声嚎啕起来，如丧考妣。
老师看家长配合教育已然奏效，笑着劝了两句，放我俩回去了。
回家路上，我坐在父亲那辆二八寸永久自行车的大杠上，天色昏黄，一路无语。突然，父亲想起了什么，停下车，去路边小摊给我买了两片在油纸中漫着异香的油炸萝卜丝饼——那是八十年代本城的绝世美味。我惊奇地发现，被抽完耳光之后享用，味道会格外地好。
小孩子的顽劣，如处女失足，一旦开了头，便没有回头路。每次家长会，父亲照例成为围攻的对象。数学老师说：“我教了几十年了，从没见过你儿子这样的；从来不做作业，还在考试卷子背后画大王八！”
父亲只好陪笑。
音乐老师说：“哦，原来你就是XX的爸爸啊！你们家孩子教育得简直和小流氓差不多，弄坏的东西，可都是要赔偿的哦！”
父亲只好陪笑。
同学因为我而磕掉了乳牙，瘀青了面颊，老师习惯性打电话给父亲，让他来学校带伤者直接去医院。父亲招之即来，任劳任怨。事后还要带着鸡蛋和糕点，上门赔礼道歉。那时人际关系还算朴素，父亲赔不是之余，常常和受害人的家长，聊得很开心，仿佛不时串串门的老朋友。
可骨子里，好面子的父亲承受着极大的伤害。
“我一直以为你会像我小时候一样优秀。”他对我说。
▲养猫以后，他连游戏都不打了。
父亲好面子，是从少年时代开始的。据他回忆，那时他朝气蓬勃，勤奋好学，积极要求进步，年年三好学生——完全是我的反义词。妈妈说，他曾浑身戴满毛主席像章，最爱用浑厚的男中音朗诵毛主席诗词，在女同学们仰慕的目光中不断革命。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一开始，他就因为多才多艺，又看起来左得出奇，当了本市中学生艺术团的团长。
火红的年月，艺术团乘火车到处串联，专挑人多的地方，聚众跳忠字舞，唱样板戏，歌颂伟大领袖；在各大旅游景点，一言不合就排成革命者英勇就义的造型摆拍，在路人的侧目中表情坚毅，目光深邃。这种革命小将和文艺青年的神奇合体，今天看来难以理解，当年却是吊炸天的炫酷行为。
父亲的才情让女团员们心中小鹿噗噗乱跳。在重走长征路的途中，顺带收获了美女的芳心；最终和团里最漂亮的一位结了婚。就算后来下乡插队两地分居，依然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回城之后，对于和美女爱情的结晶，父亲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悉心栽培：六岁教《左传》，七岁背《滕王阁序》。他自己因为地主阶级出身和文革，错过了在最好年纪受教育的机会，转而希望将剩下的人生抱负，都雕琢在儿子身上。焦虑如武侠小说里的前辈，恨不能将一世内功，在一夜之间，顷数灌注在传人身上。
谁知那传人竟如此不成器，不可雕如粪土之墙。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父亲的理想一再碰壁，自尊一再受辱。
▲我把它叫做《终于可以生二胎了》。
初中时，我因为打架逃学恶作剧，即将遭到学校处分。九十年代初的中国，档案对于个人依然有着判决书一样的威力。父亲是从文革过来的人，知道其中的厉害，生怕我个人档案中的处分记录会如泰山压顶、阴魂不散。为了儿子，只得低声下气地去哀求老师：
“再给我儿子一次机会吧！”
老师说：“其他人还好说，你儿子不行。他屡教不改。而且我们是‘首犯必办，胁从不问’。你去问问，大家都说是他带的头。”
“可我儿子说，不是他带的头……“
“你儿子当然这么说！“
那时，我整天处在东窗事发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违反校规的快感和受惩罚的悔恨如白天黑夜翻滚交织，仿佛一场大起大落的恋爱，让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得知学校处分的决定后，只希望父亲的大耳光早点扇来，早死早超生。
天空虽乌云如墨，雨却总是不下。不知耳光何时到来的日子，天天都是疑似挨耳光的日子。
终于，一个明媚的下午。父亲一脸疲惫，叫我来坐下。沉默半响，开口说：
“儿子，这事啊，也不全是你的错。你的老师，也有欠妥的地方。处分这事儿，会影响孩子的一生，怎能如此不慎重。我和他们说，你不是带头的。他们就是不信！你知道，这处分是会留在个人档案里一辈子的啊！我上中学时，就是因为让人知道了我祖上是晚清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XXX，被老师写进了档案。后来我想调进军区文工团，就因为档案里的这条评语，没能通过政治审查……”
父亲慢条斯理地说着；大耳光始终没有落下，我却像挨了无数耳光一样两眼发黑，金星乱晃。这钉在档案中的处分，会不会像乙肝病毒一般在五脏六肺中如影随形，让我的前途，都病变成为泡影？
父亲后来说什么，都没听清；只记得最后一句：“儿子，老师不相信你，可爸爸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让那些看低你的人吃瘪的！”
晃眼的金星没有了，眼眶却瞬间被泪水刺痛。
我有点沮丧地发现：在落难之际，真能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哥们，不是在街头一起打架的弟兄，竟然是端坐在我对面，那个秃顶微胖的中年人。
这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揍过我。
这之后，我虽然顽劣依旧，可每当想起父亲这份固若金汤的义气，总会在关键考试之前，用尽力气临时抱起佛脚并抱好佛脚。
做哥们，要仗义。
上高中时，父亲任职的出版社改组。他原来编辑的农村题材刊物，除了政府科室订阅之外，销量少得可怜。他和同事们雄心勃勃，想办一个新的刊物，专发纪实文学，希望能针砭时弊，直指人心。
可是，新刊物的第一期，就碰到了麻烦。
这期里的一篇纪实报道，讲述了一位被某县委书记强奸的民女，艰难的讨说法之路。发刊之时，这位官员已经因为贪腐锒铛入狱，可是强奸一案，却始终没有说法。父亲和同事觉得伸张这样的冤屈让人充满使命感，同时也很安全；不料出于种种原因，刊物依然被勒令停刊整顿，已送书店报亭的全部收回。
那段时间，父亲三焦火动，忿忿不平，白天与上级主管部门据理力争，晚上在饭桌上和美女老婆发牢骚。直到无可回旋之时，美女老婆劝他：“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总不能丢了饭碗吧！“我在一旁听了，闷不做声，赶忙扒了几口碗里的饭菜，只想迅速离开这尴尬。
父亲长声叹了口气，第二天就把检查交上去了。
后来在大学里的一堂公共写作课上，忽然听到授课教授说起此事，颇为父亲被停刊的杂志鸣不平。那时我坐在下面，感觉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被揪起来扎了针鸡血，只想跳起来对满堂听众大喊：“那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
受挫之后，父亲做一番事业的雄心消沉，自觉怀才不遇，灰心得像个孩子。早早下班之后，不是沉迷于笔墨丹青之间，便是在电脑游戏中发泄。
他买了个巨大的显示器，加上一对半人高的大功率组合音响，都接在电脑上；天天在虚拟世界中，使用各式枪械砰砰砰纵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有时厮杀声地动山摇，过于惨烈，邻居会上门提意见。爸爸去开门，邻居总不相信是这端着茶杯的和蔼老头，在打如此血腥的电子游戏。
我看不下去，常常苦口婆心地劝他：“爸爸，别玩那么多电子游戏了！对眼睛、大脑发育都不好。出去活动活动，多画些画，不好吗？
我让父亲多画画，并非由于孝心，纯粹出自私心：培养老爹当画家，不是比培养儿子当画家，有利可图得多了么？万一梦想实现了呢？等他画出名堂来，遗产就有指望了。
最牛的投资，是把老爹当儿子一样培养。
可惜，我从没机会把爹当儿子一般培养。不过，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日，父亲还真的把我当爹一样伺候。
那是我高考之前。
临考前三个月，父亲突然开始把我像祖宗一样供奉，有求必应，无微不至；空调的温度要仔细检查过才放心，天天把拿手菜的菜单让我翻牌子，大热天在厨房独自切菜弄饭，任劳任怨，不亦乐乎……都说高考残酷，可父亲却让那段备考的时光惬意放松如同度假，连临时抱佛脚都那么让人流连忘返。回头想想，那种养尊处优的VIP贵宾待遇，这辈子还真没再遇到过——当祖宗的好日子，怎么就如此短暂呢！
一旦高考结束，祖宗又得从牌位上下来，天天洗碗拖地做家务去了。
好在，在父亲的百般呵护下，祖宗侥幸考上了全国前几名的一所大学。
我的高中与初中在同一所中学。学校的真实校训是：只要成绩好，一美遮百丑。所以高中部的老师，选择性遗忘了我那不堪回首的初中岁月；对于考上名校的模范学生（俗称名模），自然乐得宣传。
一人考上，全家升天。于是，学校邀请父亲作为优秀家长代表，在全校教师大会上，传授成功育儿经验。给定的演讲题目是：“家长如何配合老师教育“。这久等的邀请，让父亲像一颗爆裂的板栗，笑得又香又甜。
那天，父亲换上最妖气的花衬衫，戴上周星驰式的墨镜，在掌声中缓缓登台。他知道，这啪啪啪的鼓掌声，即将变成啪啪啪的打脸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全校教师，父亲气运丹田，声如洪钟，用当年朗诵毛主席诗词的声调顿挫说道：
“我的儿子，曾经被你们学校处分过！处分他的老师，就坐在台下！我当年向他们苦苦哀求：再给我儿子一次机会吧！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你儿子是老鼠屎、老油条、害群之马！这是胡说！我一直相信，他会像我小时候一样优秀。我一直相信，他会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人。所以我从没放弃过，从没放弃……这就是他为什么考上了XX大学。”
说完，父亲拎起讲台上优秀家长的奖品——一床被套和暖水瓶，带着一个孩子第一天上学才有的天真笑容，丢下面面相觑的听众，昂着肚子走出了会场。
如果父亲当爹的经历是一部悲情电影，99%都是屈辱和失望；那么那场演讲，是最后破涕为笑的意外高潮。
成年后的我，并没能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人。大学毕业后，我漂泊异乡，碌碌庸俗，一事无成。
虽然没能实现父亲的厚望，与他的亲密却像油煎萝卜丝饼一样愈发醇香。就算相隔天涯，我们总会在各自忙碌生活的间隙，为多年前的那场快意恩仇，会心的一笑。
有这样的哥们，让人感到庆幸。
转眼之间，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此儿果然天天在学校惹事闯祸，让我常常被老师训话，重蹈父亲的覆辙。我这才得知，这遗传的毛病，学名叫做“注意力缺乏过动症”，源自基因。这病让一部分男童，无法控制自己过于旺盛的精力，难以适应现代学校的纪律和体制。这迟来的恍然大悟，让我愈发同情当年的父亲和老师，更让我对“遭了现世报”这个古训，有了深入的理解。
每当儿子躁动顽劣、鸡犬不宁之时，我会抑制满腔的怒火，喃喃自语：“再给我儿子一次机会吧！”看着我停在半空的巴掌，儿子会不解地问：“爸爸，你怎么啦？”
“我一直以为你会像我小时候一样优秀。”我缓缓放下手臂，认真地对他说。
自从我离开故乡，父亲似乎失去了人生方向，父爱依旧泛滥不已；遂收养了一只小猫，取名“儿子”，视若己出。终日在宣纸上描绘此猫，淋漓尽致，废寝忘食，连电脑游戏的瘾都戒掉了。我带儿子去探望他，他竟强迫孙儿叫这阉猫“叔叔”，全然不顾猫与人的正常感情。
此猫在我看来，弓背斜眼，猥琐之极；然而，在父亲的绘画中，却出落得仙风道骨，遗世独立，飘飘有凌云之志。自称金陵猫王的父亲，在这“猫儿”的画像上，常自题“自由”、“独立”等语，漫不经心地寄托着厚望。我总在想：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不是在父子之间，才传承得最深刻、最自然？
成功上位的猫儿子，在现实中同样让父亲操碎了心。每当它顽劣躁动，满地拉屎之时，父亲会喃喃自语：
“我一直以为你会像我小时候一样优秀。”他半闭着眼睛对着猫说，仿佛怕泄露了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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