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善琴,他有《杂书琴事十首》,今天读起来,不但可以了解苏轼关于琴音乐精彩的论述;了解古琴这件中国特有的乐器,还可以从中悟到一些宝贵的人生启示。
苏轼《杂书琴事十首》第二篇《欧阳公论琴诗》: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此退之《听颖师琴》诗也。欧阳文忠公尝问仆:“琴诗何者最
佳?”余以此答之。公言此诗固奇丽,然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
余退而作《听杭僧惟贤琴》诗云:“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
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扣
门,山僧未闲君勿嗔。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诗
成欲寄公,而公薨,至今以为恨。
这些文字涉及到什么是琴乐。欧阳修问什么是琴乐,苏轼拿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作答。韩愈的诗歌是这样写的: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全唐诗》卷三四零)
欧阳修不否认这是一首好诗,以“奇丽”誉之。但是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在听琴,而是在听琵琶。能听出激昂的情绪,失落的情绪。听者韩愈都不免热泪滂沱,处于冰炭般激烈的情感冲突之中。让人情绪大起大落,甚至激动不已。而这一切,正是琵琶曲最擅长表达的情感。
欧阳修这样说是有道理的。琴在中国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首先琴不是一般的乐器。不仅诞生的年代较早,而且在古人眼里,琴还是一件能与天地人相通的圣器。“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桓谭《新论》)琴产生于伏羲女娲的时代,由神农氏创造,能够通神明,合天地,因此,古人认为,弹琴是可以治世的。“神农氏为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治乱也。”(桓谭《新论》)不但如此,演奏和欣赏琴音乐还关乎人的道德修养。古人认为“琴者,禁也。”禁什么?禁止一切“淫邪”,也就是说琴能够禁止人性中一切丑恶的东西。桓谭《琴道篇》说:“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又说:“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夫遭遇异时,穷則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谓之“操”。“操”以鸿雁之音。达則兼善天下,无不通暢,故謂之“暢”。班固也说:“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白虎通·德论·礼乐》)还有应邵《风俗通义》也说:“琴之为言禁也;雅之为言正也,言君子守正以自禁也。”虽然这种“琴,则禁也”的观点,被说成是儒家的陈词滥调,受到批判,但是琴音乐应该给人一种平和、清净、高远的审美感受还是被历代的琴家所贯彻,所接受,所秉持的。“琴之大小得中而声音和,大声不喧哗而流漫,小声不湮灭而不闻,适足以和人意气,感人善心。”(应邵《风俗通义》)宋代朱熹的紫阳琴铭,其中有两句话,就是:“养君中和之正性,禁尔忿欲之邪心。”因此,欣赏琴音乐,不是让人激动,而是让人安静,让人体会“太古遗音”、“天地元音”以养正性。明人严天池(字道澈,号天池,又叫严澂,虞山琴派的一代宗师)说:“惟鼓琴,则宫商分而清和别,郁勃宣而德意通,欲为之平,躁为之释。”(严天池《琴川汇谱》)徐上瀛(生卒年月不详,明代琴家,别署青山,太仓人)也认为:“琴之元音,本自淡也”,“琴声淡则益有味”,并说“淡”就是要“使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溪山琴况》)清汪绂更将“淡和”看作是琴音乐的最高境界,他说“先王之乐,惟淡以和。淡,故欲心平;和,故躁心释。”(《立雪斋琴谱》)
苏轼明白了欧阳修的真意,又听了杭州僧人惟贤弹琴,退而作《听贤师琴》诗:
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
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
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群勿嗔。
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
(王十朋:《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之十二)
这首诗运用了许多典故。“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出自司马迁《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驺忌子以鼓琴见威王,威王说而舍之右室。须臾,王鼓琴,驺忌子推户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说,去琴按剑曰:‘夫子见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齐威王听到邹忌弹琴之后就明白了邹忌是一位善琴之人。
第二句:“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句,见《管子·地員》:“凡听徵如负猪豕,觉而骇;凡听羽如鸣马在野;凡听宮如牛鸣窌中;凡听商如离群羊;凡听角如雉登木以鸣,音疾以清。凡將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开以合九九,以是生黃钟小素之首以成宮,三分而益之以一,为百有八,為徵,不無有三分而去其乘,適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复于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適足,以是成角。”这里并不是对每一根琴弦作出像什么声音的解释,这里所说是琴五根弦的定弦方法。
第三句:“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群勿嗔”句引用韩愈《剥啄行》:“剥剥啄啄,有客至门。我不出应,客去而嗔。”(《全唐诗》卷三三九)
第四句:“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白乐天《废琴》诗:“何物使之然,羗笛与秦筝。”
苏轼的这首诗是写给欧阳修看的,表示自己对于恩师“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的话,已经明白了。故而有回家觅千斛水,洗净“筝笛耳”的说法,也就是从此以后不再用欣赏俗音乐的审美习惯去欣赏琴音乐。在苏轼的《听僧昭素琴》诗中,他也说到同样的意思:
至和无攫醳,至平无按抑。
不知微妙声,究竟从何出。
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
此心知有在,尚复此微吟。
(王十朋:《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之十二)
攫醳(jué yì)谓弹琴时琴弦一张一弛。也出自《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醳之愉者﹐政令也。”苏轼听了僧昭素弹琴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在这里并不是“无我”,也不是参禅。“心知”人世间最宝贵的是“平和”。人是社会的动物,受到各种各样的因素的制约,法律也、道德也、亲情也、友情也、天时也、地理也、智力也、能力也,种种种种,不一而举。所以古人说:不如意常八九。慧中禅师有一句著名的话:“青萝夤缘,直上寒松之顶;白云淡演,出没太虚之中。万法本闲,而人自闹。”(《五灯会元》卷三)
苏轼重新创作了一首《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
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
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
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
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
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
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
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
无泪与君倾。
词是根据韩愈《听颖师弹琴》改写的,“稍加隐括,使就声律”。“隐括”原义是矫正曲木的工具,宋人把诗文剪裁改曲词,称为“櫽括”。虽然苏轼在他的【水调歌头】中仍然保留了韩愈《听颖师弹琴》那种冰炭般激烈的感情冲突,但是他却没有掉泪,情绪很快就平息了。推手而去,在这里不能解释为逃避,不能解释为软骨头,因为人生在世,不得已的情况实在太多了。胸中整日都是冰炭一般的情绪冲突,实在累得慌。
劝人多听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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