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优游自得的哲理
《内篇·第五·德充符·三》
不因好恶伤其身
引言：这一章讲述了两位善于“藏拙”的残疾人。第一位是哀骀它。他是个残疾人，丑陋的惊世骇俗，“一无权势，二无利禄，三无色貌，四无言说，五无知虑。” [1]就是这样的一个残疾人，使得天下的男人愿意与他交朋友，女人愿意嫁给他，让鲁哀公以国事相托。人有没有人格魅力？不看他有没有权势，有没有可以炫富的资本，外表是不是光鲜、漂亮，而是看他能不能“全其形”，“夫才全者与物无害，故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而为万物之林薮。”[2]这样的人“与物同波，人无害物之心，物无畏人之虑，故鸟与兽且群聚于前也。”[3]哀骀它，不情愿地接受了鲁哀公的委托，不久就从相国的位置上逃跑了，为什么？因为鲁哀公，不是治国的明君，他自己也不愿意违背心愿，出来做宰相。一个无心权势的人，权势对他没有吸引力；一个不想做官的人，当官对他没有吸引力；一个退身自保的人，不会因利益而动心；一个专心“藏拙”的人，有德有才则不外露的。死去的人，荣誉对他没有用处；砍了脚的人，鞋子对他没有用处。形是外在的，看得见的，确是受神趋势的；神是内在的，看不见的，确是根本的，主动的。“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飢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按时处顺，顺应自然，遵守客观规律，按自然法则办事，才是明智之举。
第二位是脖子上长着瘿瘤的残疾人。它的特点是“德有所长，形有所忘”，是一个全才。什么是全才？遵守事物变化的规律，就是全才；遵守宇宙周而复始的法则，就是全才；生死存亡，贫富穷通都漠然处之，就是全才；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就是全才；饥渴冷热矢志不渝，就是全才；按命而行就是全才。圣人无为，所以不谋不虑，不用智慧，不用砍削，不用胶合；圣人不会丢失什么，所以不用道德，不看重物质财富，不谋求私利。不谋、不斫、无丧、不货，就是所谓的“天鬻”，“鬻，食也。食，稟也。天，自然也。以前四事，蒼生有之，稟自天然，各率其性，圣人順之，故无所用己也。”[4]一切只要顺其自然，一切只要听凭上天的安排，就行了。人不可以违背心愿，主动伤害自己，有意伤害自己的人就是无情。天底下无情的人其实很多，至于操心劳神，殚精竭虑，暴饮暴食，酗酒熬夜，形劳心倦，疲怠而瞑，那都是“以好恶内伤其身”的例证。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恶人”不是指作恶多端的人，而是指相貌丑陋者。此人名叫“哀骀它”，“哀骀，丑貌。它，其名。”[5]）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此人，人缘非常好，男人愿意与他接触，女人愿意嫁给他。“哀骀才全德满，为物归依，大顺群生，物忘其丑。遂使丈夫与〔之〕（四）同处，恋仰不能捨去；妇人美其才德，竞请为其媵妾。十数未止，明其慕义者多；不为人妻，彰其道能感物也。”[6]）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如此道德完美的人，并没有像人们宣扬什么，也没有提倡什么，更没有号召什么，而是“未尝先人，感而后应。”[7]这就是所谓的，“藏拙”，“纵无显效亦藏拙，若有所成甘守株。”[8]不露锋芒，不显摆，不冒尖。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灭迹匿端，谦居物后，直置应和而已。”[9]）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他不在统治者之位，却能济世救人；没有聚敛财物，却能使人填饱肚子。“望人之腹”，就是添满肚子，“腹满为饱，犹月满为望，故以拟之。”[10]）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他面貌丑陋，让天下人害怕，却附和他人。他不首倡什么，才智没有超过他所生活的范围，接触过他的人，无论男女都乐于亲近他。）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我看见他的相貌十分丑陋，足以惊骇天下人。但是跟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便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不到一年，我就十分信任他。国家没有主持政务的官员，我便“委之以国政。”[11]）闷然而后应，犯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他神情沉闷，很不情愿地回答我，好像要推辞一样。我深感“宠辱不足以惊其神”[12]，最后还是把国事交给了他。所谓“闷然而后应”，就是“虚淡之貌。既无情于利禄，岂有意于荣华，故同彼世人，闷然而应之也。”[13]答应把，违反自己的做人的原则；不答应把，又不能当面给人家下不来台。）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没过多久，他就“逃遁而去。”[14]“卹”，“忧也”[15]我心中充满了忧虑，好像丢失了什么，似乎没有人与我共享治国的快乐似的。“丧失贤宰，实怀忧卹，情之恍惚，若有遗亡，虽君鲁邦，曾无欢乐。来喜去忧，感动如此，何人何术，一至于斯？”[16]对于此人，我脑袋里充满了疑惑。）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孔子没有直接回答鲁哀公，他讲了一件怪事，在他去楚国的路上，看见一群小猪在吮吸刚死去母猪的乳汁。）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等了一下，小猪惊惶地丢弃死去的母猪逃跑了。）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虽然小猪不能不吃奶，但是母猪的反应与往日不同，很反常，所以小猪逃跑了。鲁哀公聘请哀骀它主宰国事，为什么他弃官而去？一句话就是“不得类焉”。鲁哀公不是治国的明君，所以哀骀它不能不逃遁而去。）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小猪爱母猪，不是因为母猪的形状，而是因为母子血脉相连，生死相依；小猪又很快的离开死去的母猪，是因为死去的母猪与活生生的小猪不属于同类了。小猪不爱母猪的形体，而是爱那个活的，与自己同类的，身形兼备的母猪。“生者以才德为类，死而才德去矣，故生者以失类而走也。以况哀公素无才德，非是己类，弃捨而去。”[17]）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战斗而死的人，用不着翣来装饰自己。“翣者，武饰之具。……其形似方扇，（使）〔饰〕车两边。军将行师，陷阵而死，及其葬日，不用翣资。”[18]既然人死了，形神分离，翣也就没有什么用了。受到刖刑的人，过去穿的鞋子，不再爱惜，老本丢光了，还要那些虚的东西干什么？打仗，武将装饰“翣”，这是彰显其形，精神的东西则是必胜的信心，人死了，必胜的信心自然消失了，还要“翣形”干什么？鞋是足之形，足没有了，即神没有了，还要鞋干什么？）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做天子的御女，不剪指甲，不穿耳洞，为什么？“全其形也。”[19]男人娶老婆之后，“休止于外，官不役之，使其形逸”[20]。“休止于外”就是不在外面惹事生非，“不交涉他事而后精神专一。”[21]以保持阴阳和合，以求安逸，以求形全。）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宫女不剪指甲，不穿耳朵眼，是为了形体不被破坏；娶媳妇之后不能再被外面的世界诱惑，不再去惹是生非，即使全其形，也是全其德。“德全则有本，人岂能不爱乎！”[22]）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如今哀骀它，不说话也能取信于人，没有功绩也能得到亲近，让人乐意授给他国事，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形神兼备，才德不外露的人。）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飢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什么是全才？遵守事物变化的规律，就是全才；遵守宇宙周而复始的法则，就是全才；生死存亡，贫富穷通都漠然处之，就是全才；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就是全才；饥渴冷热矢志不渝，就是全才；安命而行就是全才。）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日夜轮替，寒暑往来，都是自然规律造成的，不是什么人安排的。“夫命行事变，不舍昼夜，推之不去，留之不停。故才全者，随所遇而任之。”[23]）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滑”“乱也”[24]，“灵府者，精神之宅也。”[25]既然知道性命如此，就要淡然自若，安之若素，无需把它当一回事儿。）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和豫”就是安乐。“兑”是喜悦。“体穷通，达生死，遂使所遇和乐，中心逸豫，经涉夷险，兑然自得，不失其适悦也。”[26]）使日夜无郄，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郄，同隙。”[27]这种“和豫”的心情，昼夜之间，没有缝隙，没有区别。心情就像和煦的春天一样，非常阳光，非常“和豫”，非常快乐，非常明朗，这就是全才。）“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什么叫德不外露，比如水静止不动，是平的，这就是德不外露。依法律为准绳，心情就是平的，就不会出现摇荡的现象。所谓德，“修太和之道既成，乃名为德也。”[28]所谓“德不形者”就是不标榜其德，不宣扬其德，不夸饰其德，如此“含德之厚，人乐亲之。”[29]）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闵子，姓闵，名损，字子骞，孔子的弟子。鲁哀公对闵子说：开始，我认为坐朝当政，临天下，掌纲纪，忧百姓，便自以为做得不错了。）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如今我听到至人的名言，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治国的实质。如果轻率地做决定，就会导致国家危亡。我觉得，我与孔丘不是君臣的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 （“闉跂支离无脤”是一个人。“闉，曲也，谓挛曲企肿而行。脤，唇也，谓支体坼裂，伛偻残病，复无唇也。”[30]此人长得非常丑陋，身体是弯曲的，体型是佝偻的，还是个豁子嘴。）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上央下瓦)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此人脖子长着瘿瘤，相比之下，普通人的脖子实在太细了。他来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倒是很喜欢他。）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所谓诚忘。（“德有所长，形有所忘”。形残，志不残，非残疾人；形残，志也残，真正的残疾人。“其德长于順物，則物忘其丑；长于逆物，則物忘其好。”[31]外表光鲜，内秀格高，神形兼备，人们会记住他。外表光鲜，内里龌龊，乌七八糟，貌合神离，人所不齿，人们会把他忘记。人们应当忘记那些应当忘记的东西，如果忘记了所不应当忘记的东西，那就是遗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该忘记什么？不该忘记什么？该坚持什么？不该坚持什么？外表光鲜就靠得住吗？有智慧就靠得住吗？“智慧运动，而生支孽。”[32]定了条约就能遵守吗？“约为胶，礼信约束，而相胶固。”[33]没有道德，怎么与之交接，“德为接，广树德意，以相交接。”[34]没有技巧，怎么能做工匠，“工巧化居，以通商贾。”[35]）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圣人无为，所以不谋不虑，不用智慧，不用砍削，不用胶合；圣人不会丢失什么，所以不用道德，不看重物质财富，不谋求私利。不谋、不斫、无丧、不货，就是所谓的“天鬻”，“鬻，食也。食，稟也。天，自然也。以前四事，蒼生有之，稟自天然，各率其性，圣人順之，故无所用己也。”[36]一切只要顺其自然，一切只要听凭天的安排，就行了。）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既然一切秉于自然，还用得着你主观武断的妄动什么？因此就要“屏绝情感。”[37]一切“必自思之，非我思也；必自不思，非我不思也。或思而免之，或思而不免，或不思而免之，或不思而不免。凡此皆非我也，又奚为哉？任之而自至也。”[38]）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既然为人形，那么你就要与人为群。但是你必须“绝是非之端”[39]，才不至于惹是非于己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人其实是很渺小的。“謷，高大貌也。”[40]自然界才是高大的，宇宙法则才是伟大的。“类同于人，所以为小；情合于天，所以为大。”[41]）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人有情？还是无情？这是个大问题。庄子同意“人而无情”的说法，而惠子反驳说人而无情，何以为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所说，看外形像不像人，有人形就是人，有人的相貌就是人。惠子所说，有人就有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庄子所指，是不因好恶，而伤害自身之情，因循自然不主观武断的感情。这样的情的确不是人人都有的。吸烟不好，偏偏爱好吸烟；醉酒不好，偏偏爱好醉酒，这就是不益生，这就是无情。）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养生靠什么？保养身体靠什么？就是一句话“无以好恶内伤其身”，这就是至理名言。“坚白”一词出自《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坚白”之辩，是战国时期“名家”学说的一个命题。意思是“‘言至坚者磨之而不薄，至白者染之于涅而不黑。’谓君子虽在浊乱而不能污。”[42]）
[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2]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3]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4]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5]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6]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7]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8]唐·罗隐《自贻》
[9]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10]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1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13]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14]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16]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17]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18]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19]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20]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2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22]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23]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24]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25]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26]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27] 《正字通》
[28]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29]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30]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3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32]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33]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34]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35]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36]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37]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38]清·郭庆藩《庄子集释》
[39]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40]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41]清·王先谦《庄子集解》
[42]何晏《集解》引孔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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