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教育》中译本问世前后

夏弘宁

 

80年前，上海颇具声誉的《东方杂志》，从1925年起连续刊载夏丏尊翻译的《爱的教育》，深得各界好评。不久，商务印书馆以单行本出版。1926年，此书改由开明书店发行。解放前，连出30余版，盛销不衰。如今，虽已经过了80多个春秋，《爱的教育》仍受读者的关注和欢迎。笔者求学时受此书指引，走上了人生之路，对此书情有独钟，特写此稿，以记其实。

 

白马湖畔，夏丏尊翻译《爱的教育》

上个世纪20年代，浙江上虞白马湖畔办起了一座私立春晖中学，教育家经亨颐先生任校长，请当时同在浙江第一师范共事的夏丏尊先生协助办理校务。当年的春晖，名人荟萃，誉满全国，曾享有“北有南开，南有春晖”的美誉。

夏丏尊利用在春晖授课后的余闲，深夜坐在炭火炉旁，饮着新泡的浓茶，听着窗外山风吹拂的松涛声，从1924年开始，陆续翻译《爱的教育》。

《爱的教育》作者亚米契斯，1846年生于意大利。陆军学校毕业后，在军队服役，撰有多篇小说。《爱的教育》原名《考莱》(coure)，意大利语是“心”的意思。作者花了8年时间写成，1866年初版，是他的作品中行销最广的一部，至1904年时已印300多版，并有30多种文字的译本。

此书记述的是一位意大利四年级小学生在一个学年中的经历与感受。由于作者熟悉他描写的生活，特别是对孩子心理的洞察，加上作者有颗孩子般纯真的爱心，用感人的笔调，把小学生的内心世界，生动活泼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作者在序中写道：“此书特别的奉献给9岁至13岁的小学生们……亲爱的孩子们，现在读这书吧，我希望，你们能够满意，而且由此得益。”本来，成年人对儿童的心情很难有深刻的体会和了解，但读了这本书后，那儿童时代的感情将被重新唤起，这就是此书最为成功之处。

夏先生在翻译过程中也深受感动，他在译者序言中说：“我在家中早已是二子二女的父亲，在教育界是执过10余年教鞭的教师。平日为人为父为师的态度，读了此书好像丑女见了美人，自己难堪起来，不觉惭愧了流泪。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虽是幻影，使人读了觉得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于是不觉就感激了流泪。”

夏先生翻译此书期间，丰之恺、朱自清、刘薰宇、张同光等先生同在春晖任教。每天课余，他们悠闲地踱着方步，不约而同地来到夏先生那间背靠象山、面临白马湖、极其幽静的书房，喝着绍兴黄酒，开怀畅谈。夏先生在前一天夜里刚译好的《爱的教育》的篇章，往往就是喝酒时的谈论话题。丰之恺先生当年已开始作画，欣然为此书作封面及10幅插图，使此书更为出色。译者序言中特意写道：“邻人刘薰宇君、朱佩弦君，是本书的最初的爱读者，每期稿成即来阅读，为尽校正之劳；封面及插图，是邻人丰之恺君的手笔，都足使我不忘。”

此书翻译时，夏先生友人胡愈之先生恰在上海主编《东方杂志》，就逐篇在杂志上连载，受到各方关注和好评，后被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印成单行本，由商务印书馆发行。当夏先生看到出版发售的广告后，兴致勃勃地跑到商务门市部去购买，但书架上看不到此书，问营业员为什么报上已见广告而买不到时，营业员傲慢地回答：“我们这里书可多哩，谁知道。”夏先生气极了，欲与“商务”解除出版契约，又怕“商务”不答应，就先提出了把著作权出让的要求，且故意提高价格，每千字20元(这是当时所没有的高价)。“商务”当然不答应，商定到初版卖完为止，即取消出版契约。1926年8月，夏先生就把此书交给刚刚开张的开明书店出版发行。

 

连出30余版，轰动当年上海滩

《爱的教育》从“商务”转由“开明”出版后，成为“开明”在当年很有影响力的一本书。“开明”出版的图书一向以校对认真、错字极少称誉于世。书店对《爱的教育》发行极为重视，由创办人章锡琛先生亲自担任此书校对，他在“校毕言”中写道：“夏先生说曾把这书流了泪三日夜读毕，翻译的时候也常常流泪，我知道这话是十分正确的。就是我在校对的时候，也流了不少泪；像夏先生这样感情丰富的人，没有人不深深地受他的感动，而他自己还总觉得惭愧；像我这样不及夏先生的人，读了这书又该惭愧到什么地步呢?”

开明书店当年曾在各报刊登载《爱的教育》归本店发行广告：“《爱的教育》经夏丏尊先生译出后，曾经连载《东方杂志》，大博一般读者的欢迎，去年印成单行本，归商务印书馆发行，好评啧啧，被多数中小学校采为教本，不到3个月，初版便告售罄。现在由夏先生将版权收回，改归本店发行，排印将竣，定2月底出版，全书400余页，印成平装本、精装本两种；精装本用重磅无光道林纸印成，布面金字，实价大洋一元五角；平装本用上等瑞典新闻纸印，实价大洋九角。”

《爱的教育》单行本一出版，就受到了教育界的重视和欢迎，可以说超过了任何一种《教育学》和《教育概论》。当时有许多青年教师迫切要求挣脱封建主义教育思想的束缚，而这部小说，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仿效的模型。一些中学把它定为学生必读的课外书，不少教师认真按照小说中的理想来教育自己的学生。当年，上海著名的尚公小学王志成老师，就将《爱的教育》作为教学内容，并写了《爱的教育实施记》，由开明书店作为单行本出版。

 

动乱年代，《爱的教育》依然使学生们流泪

全国解放后，人们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的理论和新的知识。解放前出版的不少书刊无人问津，《爱的教育》也没有再版。

在十年浩劫中，《爱的教育》也没有躲过挨批判的命运。但是，就在这动乱的年代里，人们依然没有忘记《爱的教育》。山西大学田雅青先生写过一封饱含肺腑之言的信：“我读的第一本书是《爱的教育》，第一幅画是丰先生的画，我深知他们在我心中所留下的深刻印象和对我一生的启蒙指引的作用，我永远忘不了他们在我的灵魂中留下的‘诗’及一切善良美好的印记，他们是我生命的帆和航标……在文化大革命军宣队进驻学校的岁月里，我偷偷地给我们教的中学生读了《少年笔耕》、《少年鼓手》(《爱的教育》中的两篇故事)，他们热泪盈眶全都伏在桌上哭了。于是我知道他们的灵魂中仍然保留着天真的一面，需要我们去引导，人类仍是有希望的，而且需尽早地影响他们，他们平时的表现与其在听这些故事时所受的感动形成了多大的反差。没有人会拒绝阳光和空气的，‘美’便是人类的阳光和空气，花香和甘露，因为这是于他的健康有益的，能给他的灵魂带来愉悦的。”这位中学教师的信，反映了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种人妖颠倒的年月，《爱的教育》依然对孩子们的心灵有着震撼作用。

1997年，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重新出版了此书，请夏丏尊先生的女婿叶至善以“《爱的教育》七十年”为题，写了序言。

近几年来，北京、山西、海南、广东、江苏等地的出版社以及台湾希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香港三联书店，也先后出版了此书。

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张堂〖HT5，6”〗钅〖KG-*2/5〗〖HT5，6”〗奇〖HT5〗教授从台北两次专程前往白马湖采访，由台北东大图书公司出版《清静的热闹——白马湖作家群论》，洋洋20余万字，从各个不同角度，分析了《爱的教育》问世以来对青年一代的教育和影响。

 

爱的教育，风靡上海结硕果。

1993年，上海洪湖中学倪美琪等几位老教师基于年轻时读过《爱的教育》，虽已时过几十年，但书中感人的情节仍经久难忘，又深感在现在的青年学生中，关心人、爱护人的优良风气日渐淡薄，有必要在学生中开展和提倡爱学校、爱老师、爱同学、爱父母的教育。于是，他们自发成立了一个民间的“爱的教育研究会”。10年间，他们利用寒暑假在全市200余所中学开展“爱的教育”读书活动。同学们读完此书后，写出心得笔记，由各学校选出优秀者，每年由“爱的教育研究会”举办一次全市性的颁奖活动，让学生介绍体会，请各界知名人士前来鼓励。

“爱的教育”活动自始至终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和关注。1994年6月，巴金在华东医院病榻上为研究会题词：“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爱，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时间，比用来维持自己有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们必需为别人花费它们，这样，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道德无私心，就是人生的花。”冰心为《爱的教育》报题写报头；谢希德、吕型伟提任名誉会长；柯灵、谢晋、谈家桢、李国豪、于漪等任顾问；谢丽娟、袁采、夏季蓉、王荣华也对这项活动不断给予关心。

1995年《爱的教育》再版后，著名编辑范泉先生十分高兴地说：“知道爱的教育正成为一种新型而有效的教育形式，在目前中学里推行，离此书的初版时间已整整70多个年头，这似乎是意料不到的事。我认为这是一部世界文学著作，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如果人类没有爱，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自私、阴谋、仇恨乃至残害，那么人与牲畜就差不多了，更谈不上人类文明和进步。此书将随着人类的文明共存，这是意料中的事。”

民主斗士萨空了先生的女儿萨，30年代在上海求学时读过此书，数十年过去了，对此书仍留下美好的回忆。当她在北京得到再版的此书后，郑重其事地将书送给孙女阅读，并说愿孩子的美好心灵与这本书永存。

“爱的教育研究会”的倪美琪、醒梅伉俪，10年沉浸于“爱的教育”。他们从1994年开始，在中学教师中评选“金爱心教师”活动；与上海市慈善总会合作，创办“上海市爱心假日学校”，让处于困境又有培养前途的少年获得免费提高的机会，请谢希德教授为名誉校长，请重点中学特级和高级教师任教，几年来培养了5000多名学生；从1993年起，每年的冬至这一天，为来自300所学校最困难又表现最好的学生举办“温馨冬至夜”活动，至今已办了10余届；开展爱心捐书到青海的活动，向青海30余所学校送去40余万册书和14万件文具。这10年中，研究会还注重“爱的教育”从理论到实践的研究，依靠各学校的师资队伍，出版了《金爱心》季刊、《爱的教育》报、《在生活中学会爱》，举办“师爱艺术研究会”、“爱的教育体验式班主任培训”等。其中颇具特色的是出版了一本《什么是爱》的常识丛书。这是继70多年前尚公小学王志成老师《爱的教育实施记》一书后，两位“爱的教育”工作者在实践中写出的又一本心血之作。

(原载《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