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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成动物:蔡邕《篆势》义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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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2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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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刚老师书法


柯小刚(无竟寓)

字画之始,因于鸟迹。仓颉循圣,作则制文。体有六篆,要妙入神。或象龟文,或比龙鳞。纡体效尾,长翅短身。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緼。扬波振激,鹰跱鸟震。延颈协翼,势似凌云。或轻举内投,微本浓末,若绝若连。似露缘丝,凝垂下端。从者如悬,衡者如编。杳杪邪趣,不方不圆。若行若飞,蚑蚑翾翾。

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迁延。迫而视之,湍漈不可得见,指撝不可胜原。研桑不能数其诘屈,离娄不能睹其隙间。般倕揖让而辞巧,籀诵拱手而韬翰。处篇籍之首目,粲粲彬彬其可观。摛华艳于纨素,为学艺之范闲。嘉文德之弘蕴,懿作者之莫刊。思字体之俯仰,举大略而论旃。

文字起源于动物,文字的书写又回过头来生成动物:这也许是从许慎的《说文解字叙》到蔡邕的《篆势》以及整个汉魏六朝的动物取象论书传统中所发生的事情。
人自古就与动物生活在一起,但什么是动物却极少得到思考。对于现代人来说,动物已不过是食品工业的原料、科学研究的对象和旅游开发的资源。在一种严格的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技术人类已经成为地球上的孤独生物乃至孤独机器,不再与动物生活在一起,虽然人类对动物食品的依赖远远超过历史上的任何时期。
现代人嘲笑“因于鸟迹”而造字的神话,鄙视汉魏六朝书论中的动物取象传统,因为在他们看来动物是低下的。人类中心主义对动物的不解和歧视,正如历史进步论对古代的不解和歧视。所以,今天阅读古代书论中的动物取象文本,将面临双重的障碍。
但只要书写者在他的实际书写经验中生成动物,这些障碍就都是虚假的,一触即溃的。作为一种身心工夫的实践,书法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一切观念的遮蔽,直接触及事情本身。触及,但不可穷尽。而且,只有不可穷尽,才有可能是真的触及。
“籀诵拱手而韬翰”,“懿作者之莫刊”:在文字面前,篆书的肇始者乃至文字的创造者都只能搁笔兴叹,自觉无法穷尽篆势之美。文字的繁衍、篆势的勃发,仿佛有其自身的生命,即使最初的创造者也只能看它生长。
《篆势》就是一篇看它生长的记录。起初“或象龟文,或比龙鳞”是一个特写镜头,稍微拉远便发现它“纡体效尾,长翅短身”。纡屈的身体已经蓄满了动势,长翅已经准备飞翔。“颓若黍稷之垂颖”有一种饱满的生命力蓄积在低垂的姿态中,“蕴若虫蛇之棼緼”是一种发酵状态,氤氲化醇,即将勃发。
“扬波振激,鹰跱鸟震”终于发动,但还只是在“怒而飞”的“怒”中振翅,在“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还没有飞龙在天。这是大鸟,“跱”“震”的时间比较长。相比之下,小鸟动作快,要飞就立刻飞起来,因为它势小,“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庄子·逍遥游》)
汉魏六朝书论中的动物取象为什么总在“将奔而未驰”的瞬间定格,且因其定格而愈益发动?因为其势大。庄子曰:“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逍遥游》)
“延颈协翼,势似凌云”:已经飞起来了,而且飞得很高,但却还是“似”凌云。永远留有余地,留有屈伸的空间和左右照应的时间,势乃不竭,故可以飞龙在天而无亢龙之悔。“或轻举内投,微本浓末,若绝若连”:这是积水培风的动作,温柔而连绵不绝,及其至则沛然莫之能御矣。
势并非一味连续之谓。一味连续,反而势短,不久而绝;时时欲绝,“此时无声胜有声”,反而时时若连,不绝如缕。“若绝”是空出时间的留白,以便在书写的动作中造成一个橐龠,使书势“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老子》第五章)
“似露缘丝,凝垂下端。从者如悬,衡者如编。杳杪邪趣,不方不圆。若行若飞,蚑蚑翾翾。”“似”“如”都是生成的语言,不只是通常所谓“譬喻”之辞。当然也是譬喻,但不只是视觉意义上的“像什么”,而是笔势动作上的生成。
正如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的“如”不是去装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而是真的如同、本质上如同,但又并不就是。“生成”(becoming)永不固化为现成的“是”(being),生成是错位中的发生(taking-place in dis-placing)。
在生成中,垂露欲滴而未滴,此时静止比动还动。此时动生静,静生动,动静相生。纵横亦如是。纵者(“从者”)悬垂的重量,使“衡者如编”(衡即横)的牵拉曲张,犹如光线经由大质量星体时的弯曲,以及终于逃逸之后的“杳杪邪趣”。“杳杪”是逸出,“邪趣”是逸出的偏角。
包世臣论晋人书“无有一黍米许而不曲者”,就是因为晋人书无不在势中,无一笔不因点画之间的引力而导致时空弯曲。所以,“杳杪邪趣”的结果自然是“不方不圆”,以及“若行若飞,跂蚑翾翾”。不能痛快逃离,但又在牵拉中自由翱翔。惟如此才有翱翔。翱翔是鸟与风的对话游戏。通过此游戏,鸟更加认识什么是风,也更加使自己成为鸟。乘笔势以遨游,亦犹是也。
于是“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迁延。迫而视之,湍漈不可得见,指撝不可胜原”。鸟群的浮游如点画相生的原野,络绎迁延,连绵不绝。而且,这个连绵之势并不是简单的机械重复,而是在每一个瞬间都富含意外的可能性,并因此而带来无穷的微观细节。
所以,如果能带上穿戴式镜头随鸟群飞行的话,会发现原先见到的络绎连绵的行气之内,原来有着无数局部的“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这些局部湍流在近观之下几乎只是随机的喷涌激射,似乎毫无规律可言。而一当拉远镜头,则见野马尘埃,点画以息相吹,愈远愈静,最后只见天边一线,翩翩跹跹,逶迤而逝。
“研桑不能数其诘屈,离娄不能睹其隙间”:微观分析如果不在宏观之势的觉知下进行,则银河般巨大的计算机也无法穷尽局部湍流的曲折变化,电子显微镜也看不懂点画之间的留白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存在。
势是有中之无的运化、无中之有的发生。如果不能进入有无之间的气化游戏,那么无论多么精确的计算和入微的观察也无能于势的觉知。反过来,在势的觉知中,动以迎动,静以处静,任物无穷,应物无方,“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庄子·人间世》)
“般倕揖让而辞巧,籀诵拱手而韬翰”:能手放弃自己的能,甚至放弃自己的手,把自己让出来,才能成为神手、逸手,写出神品、逸品。在文字的生命面前,在篆势的生发之中,即使是文字的创造者和篆书的肇始者也必须放弃自己的宰制权能,才能让自身的生命进入文字的律动,使人与文长到一起,长成一个斯文之命的大化洪流。

在此洪流中,人化成文,文化成人,人文相互化成。中国文化的历史,文字和书法的历史,就是这样一条大化之流。正如《篆势》末尾所言:“处篇籍之首目,粲粲彬彬其可观。摛华艳于纨素,为学艺之范闲。嘉文德之弘蕴,懿作者之莫刊。思字体之俯仰,举大略而论旃。

无竟寓写蔡邕《篆势》句“远而望之……”扇子

竹柄麻纸扇,扇面22cm*20cm,连柄全长42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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