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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

  那一年我住在深圳,说是住在,不过是刚刚从中学毕业,等着大学的录取信,无所事事,遂应从邀请,去深圳的舅舅家消夏说是舅舅的家,而他不过由家乡南下在那儿工作,虽有十余年之久,也只算是客居。

  下了汽车,就由舅舅领着向他的住所走去。我那时正是青春期进入旺盛的时候,整日都像是漫步云端徜徉大海一般,时时感到一种浩大温暖的不知所来的情感包围,每见一物,即生出万千幻想。而对于身边事实的观察感知,某些方面则十分迟钝。所以那时跟着舅舅坐了几趟车,走了哪些路,全然不知道,只记得后来走到了一个略显破败的巷口,听见舅舅向我说:

  这一带还没有开发,房子街道,跟我们家乡一个样子。但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过一阵要搬家的。

  我这才将我的思绪,由盯着一家简陋的理发屋而生的种种幻想中收回,注意到眼前的地方。房屋大都矮小,略微歪斜地往后排成两排,挤出一条巷子。巷子是水泥砌的台阶,水泥脱落露出乌黑青苔的地方,又吸引了我的视线。当时我就是这么心思涣散的。事后想来,舅舅说那话,是带着略微局促的心情的吧。将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外甥从乡下叫来,结果给他见到的照样是个村庄模样的地方,大约难免会失望,因此不能不解释一番。

  其实在我那一面,远远没有想到这许多。我见到这古朴的地方,第一感觉是它尚不失为一种美,比之几里之外车马喧腾的城市,这儿反而令我心生亲切。

  舅舅的住处,是在一座两层平顶房的第一层。通往二层的楼梯设在房屋的侧面,所以楼下那一间是独立的。小小的门进去,是间宽扁的房,正对着门口放了张小板床,上面摆着瓶瓶罐罐、课本、和儿童的玩具,看样子是不用来睡觉的。板床后面是台电视。这是房间对门的一侧,也就是,从门口路过的人们向内一瞥便能窥见的陈设。那隐藏的另一侧呢,则是一张双层木架床。此时是盛夏,床上铺了凉席,木架床与板床之间有一片空地,用作过道,倘若到了看电视的时候,大家也可以搬了塑胶凳子在这儿做观众。再往里,还有板墙隔出的淋浴间,望去是一片潮湿的幽暗。一只煤气灶则摆在门外的走廊上。

  我搬了只矮凳坐在走廊上,剥半熟的橘子吃。前面房屋的粗糙的后背,在日光下沉默不语,占据了我的大半个视野。微风阵阵吹来,渐渐地,这安静的房屋后背染上了青桔的酸涩。

  舅舅坐在一旁,一时间闲来无事,点上一支烟,向我说了下面的话:

  这个地方狭窄是狭窄了一点,不过一家人住,再怎么拥挤也不嫌烦的。你舅母脾气好,我和她在外面这许多年,先后换了好几个住处,她从来不说任何意见。不过,你过来可不是让你受苦的。我向工友借来一间单房,就在隔壁,给你去住。到舅舅这儿来,别的没有,吃好、住好总是有的,难不成你舅舅这么让人小看?舅舅现在是做车间的主管,上班下班,悉由自己,有时候半天不去车间也无妨。你舅舅是这么一个人事业嘛,到一定程度就足够了;重要的是要讲人情味。所以到了暑假,把你表弟叫过来,把你也叫过来,一家人能够团聚热闹。

  不久,舅母手拉着七岁的表弟,买菜回来,与我寒暄过后,便向舅舅禀告表弟的事迹。

  你说要带他去街上看看热闹,他哪里爱看热闹。到了市场,看见辣酱豆干,就要买。你瞧,一双手吃得这么难看。本来就是痩精了的人儿,专吃没营养的东西,身体岂不弱?

  她身旁的表弟,一手拎着辣豆腐的袋子,一手送往口中,手指被吮吸得油汪汪的。

  先前在家乡时,表弟由我的外婆,也即他自己的奶奶抚养着。我去外婆家,常能看见。一直瘦,因为不好好吃饭。常听见外婆端着饭碗隔着房门诱他出来:你不吃饭,瘦得像只猴儿,你爸爸看见还怨我亏待了你,我担不起这罪名。快来!这样的话对七岁的小孩是很无力的,表弟不为所动。刚才说是隔着房门,那是因为表弟躲在房间里,看动画片,什么钢铁战士一类的,他可以看上一整天。

  外婆见劝阻无效,尚有一计,即冷战僵持。无论表弟问她何事,有何请求,一概不答,神情也不松动半分。等到表弟心中害怕了,追着她哀求了,她才说:我说的话你都不听,那你就不是我的孙儿了,不是我的孙儿,叫我我也不答应。好几回,我看见表弟在院子里站着哭。

  吃饭时,舅母便向表弟说:俊,明哥这一阵跟我们住。明哥学习好,考上了名牌大学,是你的榜样。学习上有什么问题,你多问问明哥。

  表弟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接着便嫌菜不好吃,要求拿出未吃完的辣豆干来,当菜吃。舅母初时不允,但若不允,恐怕儿子连饭也不吃了,后来就同意了。

  次日,舅舅与舅母都去上班,表弟在抄舅母留下的课文生字。我对着安静下来的屋子,倒有点无聊。于是嘱咐表弟不要乱走,打算步行着把周遭看看。这一带房屋的确老旧了,许多粉刷的墙,掉落整块的石灰,露出灰砖来。走到老旧地带的边缘,则看见有的房屋四周搭了钢制的支架,上面铺以竹排,正在拆除,大约是要新盖楼房。再往外走,则是统一规划建设的楼房了,都是一个样式,瓷砖鲜亮,煞是好看。

  这么走过一圈回来,对周围生出熟悉之感,重新回到住处,看见坐在门口抄字的表弟,心里不由得有种回到家了的感觉。我心里重新对我处在这儿这一事实进行反思。我发现自己对于这么一个地方,这一个喧闹繁华的城市边缘或中央的一处未经开发的院落,竟没有多少身在异乡的陌生之感。换句话说,当我搬一只板凳在走廊剥桔子吃,夏天的风吹过身边,酸涩的桔汁流过咽喉,眼前一大片粗糙的墙保持沉默,头顶檐下晾着夏季单薄的衬衫,还有房屋的外角围出一小块深邃的蓝天,这种种景象给我的安宁感,与我坐在自家的走廊上吃一只桔子时的感觉几乎是同样的。夏天还是夏天,衬衫还是衬衫,感官上获得的宁静并不因为理智设定的身在异乡的前提而受半分损伤,我是这样地安全沉浸在感受之中。

  当我从这种思绪中回过神来,表弟已从抄字换到读课文了,听见他读的是:

  星期五,老师带我去郊游;

  星期六,妈妈带我去公园;

  星期天,我跟朋友玩足球。

  啊,一周的生活真美好。

  读完这一段,他便问我:明哥哥,字我已经写完了,课文也已经读过了,我可不可以玩一会儿?

  我点点头。

  表弟将书本收到小板床上,爬到木架床,在凉席上拼弄他的玩具。他拼出图案来,一个人规定那代表什么,一个人想象发生的故事,一个人模拟需要的响声、对话。他在这样一个人的故事里玩了很久,声音渐渐变弱了,他渐渐疲倦了。后来他把玩具推开,自己仰躺在凉席上,一双脚伸到墙壁上去,迷迷糊糊地,偶尔背一句刚才的课文。

  星期六,妈妈带我去公园

  我那双注重现象的双眼,此刻又去注视那面灰白的墙壁和表弟的双腿。旧的灰墙上,留下许多或黑或黄的污迹。表弟的双腿,因为瘦削,而像两根直棍。他这样仰躺着,脸部向后耷拉,现出一种痴痴幻想的神态。

  当夜,下起惊人的暴雨。屋外的沟沟渠渠,都匆匆流着湍急的雨水,这在这南方城市是常见的事。暴雨对我们有两个影响,第一是大家忙着把檐下的衣服都收了进来,放在木架床的第二层,晚饭因此推迟了十分钟;其次是这一晚的晚饭,由走廊搬至房间的灯下进行。

  吃饭时,我想起来问舅舅,过一阵开学,表弟是在这儿上学呢,还是回去。舅舅说,此事尚未决定。但有一件事是决定了的,他已在开发区那边的楼房里租下一个房间,明天便搬过去。

  

  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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