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定存新作】白兔奴奴吃黑豆---天地生五谷之六

庄稼地里有许多豆子，长得都近似于肾，尤以黑豆最为相像。黑豆饱满结实，张力十足。中医讲“以形补形”，吃核桃补脑，吃芹菜补骨，吃西红柿对心脏好。黑豆既然像极了肾，吃黑豆自然就补肾，这已被人们广泛接受。

种黑豆对节令要求不严，从谷雨到小满，一个月之内，只要有雨，随时可以下种。种起来也简单，作务仔细一些的，男人掌犁，后面跟一个妇女或者小孩，把黑豆一粒一粒点进犁沟，长出来以后可省得破苗。粗放一些的，将黑豆扬撒在地上，一犁翻得掩埋起来就行了，叫犁掩黑豆。民歌里唱“犁掩黑豆耧种谷，嘴上唱曲子心上哭”。只是我的家乡现在极少有牛，多数时候连地也不耕，只用镢头来点种，老乡们称之为凿钵黑豆。即令这样草率对待，黑豆也不计较，依然兴致勃勃生长，开花结角不懈怠。

黑豆下种简单，但出土却不简单，声势浩大，远胜过高粱玉米等高秆作物。多数作物下种后，种子先在地下安好家，吸饱水分，酝酿发芽。新芽长出后，种子安坐土中，源源不断输送营养，让新芽奋力向上，顶破地皮，去迎接阳光雨露。随着新苗长高，地下种子慢慢腐烂，代与代之间的传承大业即算完成。黑豆却不是这样，黑豆入土，先吸饱水分，让自己涨成一个大胖子。发芽开始后，黑豆不是让新芽往上钻，而是把新芽护在身下，自己拱着胖大的身躯往上冲。看吧，尚未出土，胖大的豆体就把地面拱得四分五裂。在一些虫蚁们看来，简直是来了一场大地震。有时候，黑豆正上方恰好压着一块土坷垃，在人看来，土坷垃极小，小得镢头也有些敲不住。但对一根豆芽来说，这土坷垃几乎就是太行王屋山。黑豆一面奋力向上顶，一面也侧身往开避。有时能把土坷垃顶翻在一边，有时顶不动，就弯一个方向钻出来，然后再垂直向上。刚出土时，黑豆低着头，豆瓣微微张开，豆芽弯成一个美丽的圆弧，如同地下冒上来的一个胖胖的问号。只需一天，豆瓣昂首，豆芽挺起腰杆，变成了一个惊叹号，黑豆皮则如同惊叹号头上的一顶破草帽。再过两天，破草帽脱落，惊叹号变绿变粗，再过几天，张开的豆瓣变成了两片叶子，一株黑豆苗小人儿一般站在了地里。

小时候，我家院子里种韭菜。韭菜籽过于小，新芽身单力薄，要冲破地面困难重重，往往是一受挫就回头，出不了苗。人们在种韭菜时候，就给每窝韭菜里放几颗黑豆。不几天，黑豆发芽，兴冲冲如将军开路，破地而出。纤细如发丝的韭菜芽跟在黑豆屁股后头，轻轻松松出了地面。等韭菜完全站稳了，人们就把豆芽拔得喂了鸡，很不公平。

豆芽是一道好菜，农村冬天没有新鲜蔬菜，人们就生豆芽来吃。豆芽好吃，不光是人知道，兔子喜鹊们更知道，既解渴又充饥。豆芽出土，最怕的不是风，不是旱，而是兔子、野鸡、石鸡、喜鹊等等。防止这些小东西们来吃豆芽，人们在地里竖起假人以吓唬喜鹊，在地周围钉下木桩，拉上一些线，让兔子看见以为是大圈套。但这些把戏有时管用，有时根本不管用，一地豆芽让野鸡野兔吃干净也是有的。

兔子最喜欢黑豆。春天黑豆出苗时，兔子能吃到鲜嫩的豆芽。夏天黑豆长到一尺多高，兔子可以藏在黑豆叶子底下乘凉，顺便吃几口豆叶子。秋天豆角从灌浆到成熟，味道都不错。“白兔奴奴吃黑豆，我把哥哥等了个够。”男女约会在地里，男的迟到，女的就看见兔子吃黑豆了。

人常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其实许多作物开花都是节节高，只是花不显眼，人们忽略了。黑豆开花也是节节高。黑豆花腋生，紫色，细碎如满天星，一般被小伞一样的豆叶遮盖着，不易看到。立秋以后，最先开出的花已经结成豆角，顶端的花还在开着。最后，有一些花就来不及结实了。

《齐民要术》上说，作物轮茬，前茬为豆子最好。豆类作物有根瘤菌，根瘤菌能固化空气中的氮，好比自带着一个小型氮肥厂。豆子养人，也养地，越种地越壮。黑豆有时候和高粱套种，两种作物高低错落，互不影响，民歌里唱“高粱高来黑豆低，思思慕慕想着你”。

所有农作物中，黑豆最不娇气。黑豆厚实沉稳，下种要求不严，收获也可以很迟。不似别的作物不耐风寒，收迟了籽粒就要脱落。秋收大忙，人们总是把糜子谷子割完，把红薯山药刨回来藏好，等到落霜以后，才慢悠悠来收玉米和黑豆。其时草枯木脱，地上光秃秃一片，背阴处的地皮都有些僵硬。豆叶子早已冻落，但黑豆依然不背叛。豆杆直直地立在寒风中，豆角牢牢附在上面，不开裂，不逃亡，耐心十足地等着人来收获。

收黑豆最好能有一场小雨，地下虚湿了，黑豆才好挽。否则，黑豆就扎手。村里人说，挽荞麦是坐轿，挽黑豆是见阎王哩。荞麦生长期短，根系既浅且脆弱，轻轻一把就挽起来了。黑豆生长期长，根系坚韧发达，还结满根瘤菌，挽起来甚是费力。遇到一些大黑豆，人甚至得两手拽住，拔河一般使气力。

黑豆补肾，吃法有很多，最简单的是炒着吃。炒黑豆曾是农村儿童的美食。奔跑玩耍之中，从口袋里掏一把炒黑豆出来，一颗一颗咬着吃，很有意思。读鲁迅先生的《风波》，看到小丫头六斤吃炒豆子，九斤老太说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我就想起我小时候吃炒黑豆，想起我的老祖母。祖母不骂我，经常给我炒黑豆吃。上世纪乃至上上几世纪，黑豆炒面是农村里最便捷的食品，可以干吃，也可以开水拌着吃，亦如现在城市里的方便面。黑豆最复杂的吃法，大约是豆浆和豆腐。能做豆腐的豆子有多种，绿的，黄的，但数黑豆最好。常能听见街头卖豆腐的吆喝：“黑豆豆腐！黑豆豆腐！”

黑豆不及红豆漂亮，但朴实老诚，可亲可爱。

作者简介：高定存，保德人，著有散文家《黄河往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