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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韦家捷，笔名后来，男，壮族。曾有作品在《广西文学》《河池文学》《小小说月报》《南国早报》《都安文艺》等报刊发表。人在都安九渡，懒得清点孤独。不敢说，阅人无数；不想说，玉米酒只有九度；不能说，“九”会不会是一个异数？
说吧，我听
□ 韦家捷
转院后第三天，医生来查房。父亲笑着说：“好多了，两天就回家。”医生愣了一下，听不懂壮话，压低声音问：“老人家，不会讲普通话？”我点点头，补了一句：“也听不懂。”医生说：“听不懂正好，不用回避了。”随着医生小心地和我交谈，膀胱肿瘤七公分大必须动手术。还特意交代，不要在老人家面前，讲担心的话烦心的话伤心的话反正要讲开心的话！
然而，父亲听不懂普通话，事情比较麻烦。比如去做彩超检查，医生让他侧身他却坐了起来。医生改用白话，父亲就急了，不停地问：“什么？什么？”医生也急了，冲门外喊：“家属！家属！”进去后，我见到父亲不肯躺下，扭动着上身生气，责怪医生：“还医师哩，还广西哩，壮话也不会讲。”哪来的逻辑，作为儿子，我脸红，尴尬。
两天过去了，两天又过去了，还是动不了手术。在都安医院检查出来的结果，到了南宁三零三部队医院需重新复检。父亲上了年纪，手术风险很大，不得慎之又慎。每天上午，父亲只好躺在床上打打点滴；有些时候，我与父亲之间处于无语状态。也很少对视，父亲瞟了我一眼就有不屑一顾的感觉，目光里藏着的内容我明白——看什么看，还不知道你是我儿子。父亲就望天花板，那眼神黯黄黯黄：起初专注，精力集中在花白花白的墙面上，搜索这辈子的事；后来涣散，又像早已看清很远很远的地方，淡然了懒得思想。
（网络配图）
通道对面的病房有一对母女，母亲是病人，女儿是陪人，女儿还是个当了母亲的人。女儿坐在床边双手扶着床栏跟母亲对话，说着现在的婆婆，又说妈妈的过去。多有意思，婆婆妈妈一上午，几瓶药水吊完了。从半掩着的门望去，详和而隐秘的画面感。我不得不眼红这对母女，总有说不尽的悄悄话；况且不再厌烦婆婆妈妈了，在医院这个特定的语境下，“婆婆妈妈”链接出交流的温馨。
我和父亲呢？
父亲老了，八十岁了……和他说话，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脑子真的迟钝了。有时已转移了话题，但他的思维仍停留在上一个话题中，要不然病历上写着“老年脑”。想想父亲，我讶异，一颗大脑使用了八十年；考虑自己，就后怕，我的大脑能使用八十年吗？！
有一次正在吊瓶打针，父亲好奇地盯着管子里的药水；慢慢地往下掉……一滴，一滴，又是一滴。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好奇地问我：“谁在小声说话？”父亲的感觉成了问题，或许悄无声息的点点滴滴，正是生命渴望的轻轻絮语？住院期间，在如此安静间或低声言谈的氛围里，我终于有了机会，为父亲的感觉找到了实实在在的依据：到了这种地方的人，个个都显得非常低调，没有霸气的高谈阔论，只有谦和胜似知音的微笑。患者同病相怜，陪人互为照顾。再有身价的人也不敢炫耀，都知道眼下的病历最重要，而不是身份学历谁最高。比如，有三个女性在别的地方可以炫耀自己的老公。甲说：我老公最近换了车子。乙说：我老公最近换了房子。丙说：我老公没啥能耐，刚刚换了妻子。甲乙同时对丙说：小三，你真牛！可是在医院你老公就躺在病床上你就得闭嘴，这些话你饶有风趣说出口？毕竟老公是了不起还是起不了，白大褂知道。
父亲可以做手术了。我和两个弟弟在手术科外间等着，等着。三颗心“咚咚咚”闷响，忐忑，无处安放……从早上八点开始到中午十二点半手术才算结束，一段多么难捱的过程啊。回到病房后，主治医师向我们解释，肿瘤靠近膀胱内则有一部分和直肠粘连，要取出肿瘤就得在肠子上切个小口，因而很麻烦，又请肛肠科的医师过来帮忙，修补肠子。父亲刚做完手术，还处于昏睡状态，医师提醒我们，不能让他睡着了，要跟他说话。每次听见我们叫唤，父亲的眼皮努力地睁开，坚持几秒又闭上了，依然半睡半醒。父亲双眼，倦意绵绵，扯痛了我的感应——什么是身的伤、心的累——何止是身心交瘁和疲惫？久久端详父亲那张风干的老脸，我探寻的目光在交错伸曲的深纹里迷了路，漫漫岁月过往书写一笔又一笔沧桑的迹象！两个弟弟还在埋怨手术时间太长了，还需要别的医师帮着补肠子。没料到父亲闭着眼睛，虚弱而平静地说：“你帮我，我帮你，人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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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后父亲不能吃东西，因直肠上有伤口，等到伤口痊愈后才可以。到了第四天父亲终于进餐了，可是出现了一个难受的状况，不断地打嗝，从早到晚。医生知道情况后给他加药，谁知两天下来仍然不见好转。医生就打电话让理疗师过来帮忙。理疗师是个女医生，她在给父亲作针灸治疗时，我在旁边看得头皮发麻，从头到脚总共插了二十二根针。经过三天的理疗，终于恢复原状，父亲不再打嗝。觉得针灸太神奇了，中医西医各有所长，相辅并用疗效更佳。
“你帮我，我帮你，人都是这样的”——父亲的话让我相当感慨。这简单平常的道理谁都懂，但理性认识与感性认识不一样。互相帮助不仅仅是善心善举，更大的意义在于：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划地为牢，只有相互包容，相互配合，单打独斗的人是毫无建树的。我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父亲，是在四个多钟头的手术台上捡到一条道理的终极意义，让我有了更深层次的解读。
到了重阳节，中午我到院外的一个小超市买点东西。回来后，慌了！脑袋嗡嗡，快要炸开啦！老人的那部黑手机，小，土，老，孤零零的落在枕头边上。手机还在，父亲哪里去了？我转身出去，在过道里走走停停，向各个病房探望。可是，重阳节，我的父亲，熟悉的身影，并不是我所想象的在某一个病房里出现。我极度惶恐，如何是好，倘若重阳节把父亲弄丢了，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天大的不孝！
我们住在十一楼，平时出去自然乘用电梯。我出了住院部，第一时间是去院里的停车场，也是公交站。谢天谢地，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父亲并非远离而去，真真实实坐在那里！我走近时，父亲正跟站牌前的一位女孩打听：“哪趟车去都安？”女孩听不懂他的话，使劲地摇摇头。父亲见到我就笑，我也笑，笑得莫名其妙。无法说清的感觉，两个男人的笑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我急得不得了，父亲口气超常随和：“你也来了，好哩，看看哪趟车去都安。”我只好解释，这些车都去不了都安，不是长途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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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我走向住院部，父亲极不情愿。他掉过头，目送一辆公交车朝院外缓缓驶去，嘴里嘟哝道：“九月九……”父亲是越来越想家了！路上，任凭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告诫的、劝慰的，他都没有回应。事实上父亲已恢复了平静，沿用他的沉默方式与我相处。我深深知道，父亲的沉默，是世上最温情的沉默，父子间多年习惯形成的契合。但我心理极其矛盾异常纠结，希望父亲把他想说的说出来，说什么我都听。说吧，说吧，可是他，可是他……不表达。
在小小的方形的电梯空间里，只有我和父亲二人。一切处于寂静。电梯徐徐上升，我的感悟渐渐上升，内心的痛也隐隐上升。父亲不会乘用电梯，他原来是从楼梯间，一步，一步，一楼，一楼，独自往下走。十一层楼呐，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父亲，我的父亲！他的行为本身，默默地证实了岁月里的艰辛。现实生活不是眼下的场景，不是电梯，不是永远的轻轻松松，直线前行。看着条纹病号服，宽松地套在父亲瘦弱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父亲换了另一个人，以前的身体不胖不瘦结实硬朗，而今成了怅然难尽的怀想。与此同时，发觉父亲的身高不再是一米七了，大约降低了四公分。什么时候少了四公分？是我疏忽了，真的不敢确认！
一直缄默无语的父亲，望着电梯门上端的数字慢慢更换，忽然拉长声音说——“家。”他在自言自语，话音低沉含混，但我听得十分清晰。一个“家”字让我心头又是一震，鼻子不争气忍不住发酸。想哭。但我的目光，呆在父亲的肩头上不能动。生活的艰难困苦，父亲坦然面对扛过来了。父亲曾说过，“男人嘛，泪是累，当作眼里出了汗水。”家，父亲想家。毕竟，父亲为支撑一个家默默付出，家默默连接所有的日子，家就是一辈子——在我迟钝的思维里这已是最好的解释。然而在重阳节这一天，我还是不满意，觉得肤浅，还是理解不了自己的父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家到底是什么？父辈有父辈的看法，而我辈呢？岂能轻言断语，何不借助林徽因的半句话：
“……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回答！”
编辑：审国颂 陈昌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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