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读徐渭的作品，总有一种莫名的感伤。如果可以穿越到1565年，我很想真正做45岁的徐渭身边的旁观者，去探知这位有明一代最伟大的艺术家的生活情境。有人说，徐渭是东方的文森特·梵高，余以为不对，倒不如说文森特·梵高是西方的徐渭。当然，这样的比较本身并无意义。只不过，许多时候，我们需要这样的对比来真正了解一位艺术家的伟大。
此前写过一篇《徐渭<墨花九段图>：人生墨戏千年调，老夫游戏墨淋漓》，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总是深深地陷在徐青藤为我们所营造的幻象戏台中，无法抽离，亦无法忘却。中国绘画史上，许多艺术家的生平和艺术作品都令我们如此印象深刻，但是似乎没有一名艺术家能够如同徐青藤这般，令我们刻骨铭心。我常常在想，如果将徐渭的一生经历和他的创作拍成一部电视剧，会是一部怎样令人潸然泪下的影视剧呢？大概，我会没有勇气看完。
徐渭的存世真迹有很多，如果要说找到一两幅代表作品，似乎很难。因为徐渭的每一幅作品似乎都能称之为“代表作”。此前写过的《墨花九段图》，还有今天要读的《花竹图》，都能称之为徐渭的代表之作。从“体量”上看，《花竹图》要比《墨花九段图》小得多，但是，从另一个维度看，《花竹图》理却又有着一个比《墨花九段图》更大的宇宙，又或者是一个承载着徐渭更大悲伤的戏台。近代吴湖帆曾作一首《贺新郎》的词，评徐渭云：“且莫问，命误文章，文章误命。才子从来多无福，枉说风流孽证。生生借美人吊影，梦里巴山听夜雨，忆马嵬痛哭华清，幸说味得此中境。”一句“才子从来多无福，枉说风流孽证”大概已经诠释了徐青藤悲情苦闷郁郁的一生。他笔下的墨花墨石越是灿烂，留给观者的愈是凄凉。
徐渭《花竹图》
《花竹图》款题云：“客强余画十六种花，因忆徐陵杂曲中二八年时不忧度之句，作一歌，因为十六花姨舞，歌缠头，亦便戏效陵体，用陵韵。东邻西舍丽难俦。新屋栖花迎莫愁。蝴蝶故应增粉伴。牡丹亦自起红楼。牡丹管领春穠发。一株百蒂无歇休。管中选取八双人。纸上娇开十二月。谁向关西不道妍。谁数关头见小怜。侬为顷刻殷七七。我亦逡巡天里天。昭阳燕子年年度。谁能钵里无相妬。钵中颜色不长新。画里臙脂翻能故。花姨舞歇石家香。依旧还归纸砑光。莫为弓腰歌一曲。双双来近昼眠床。 天池道士渭。”图轴钤印有天池山人、青藤道士、湘管斋。前有“公孙大娘”一印。鉴藏：宝玺五玺全、御书房鉴藏宝、嘉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宣统鉴赏、无逸斋精鉴玺。
《花竹图》是徐青藤应朋友之托所作。以淡墨大笔刷出石面，双钩白描勾出竹叶，而花卉部分，则尽显墨色淋漓变化之势。在这幅作品中，一共有十六中花卉：包含梅、兰、菊、竹、芭蕉、牡丹、水仙、荷花、秋海棠、茶花、芙蓉、秋葵、石榴、萱花、绣球花、玉簪花。
徐渭《花竹图》局部1
十六中花卉，并不是同一季节所有，而是四季十二月里的十六种不同花卉。乍看之下，这幅图轴所呈现出来的视觉效果是极为“混乱”的。首先是十六种不同季节的花凑在一块儿就已经够乱的了，而徐青藤更进一步借由不同花卉的组合、交织，再次营造出了一种纷乱世相。这种超越现实自然形态的表现，在徐青藤的其他作品中亦经常看到，诸如《四时花卉图》中分别画有牡丹、葡萄、芭蕉、桂花、松树、雪竹、雪梅等其中四时花卉植物。在这幅作品的前面题有徐青藤所写“烟云之兴”四个大字。这四个大字极好地表现了徐青藤“戏墨”的本质。
在《四时画会图》中，徐青藤有题诗道：“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莫怪画图差两笔，近来天道够差池。”在徐渭看来，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有差池的，又何惧在笔墨中呈现几许“差池”。当然，徐青藤的目的并不是要展现一个有差池的天道，而是试图通过一种无分别之心去重新认知一个宇宙。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花竹图》中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纷乱中的秩序感。
徐渭《花竹图》局部2
剥去时间的枷锁，抽去四时的迷雾，人生在世，不过十六花相。既有梅的孤冷、牡丹的热情，亦有荷花的清新与水仙的孤洁，还有几分竹的清高与菊的冷艳。时间虽然是流动变化着的，但是随着时间变化而呈现出来的花草形态，却是生命的本质。
在《花竹图》中，怪石便如同我们每个人，岿然不动地存在于世间，而围绕着我们每个人的，是我们生命之中所曾经历的或者即将经历的悲欢离合。时间，对于徐渭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他极力要塑造一个极具幻象感的世界。在《墨花图卷》跋文中，徐青藤说：“忙笑乾坤幻泡沤，闲涂花石弄春秋。”徐青藤用一种戏谑的姿态唱着自己的春秋大戏。而这出大戏又有几人看得懂？徐青藤所寻求的“天趣”或许只有他画中的石头方能知晓。
徐渭《花竹图》局部3
《花竹图》的用墨极为有节奏，我们对比徐渭的另外一幅作品《蕉石牡丹图》可以看出，《花竹图》相对还是比较节制的，并没有出现不加节制的泼墨效果。即便如此，徐青藤依旧还是恣肆的。不同的花卉，以不同的墨色表现，纷乱之中构成一种深浅韵律感，且线条上也分出细笔和粗笔，让整幅作品的情绪控制得到了进一步的中和。我们看荷花部分，淡墨染出荷叶的形态，再以浓墨勾出叶的脉络，荷花的部分，则简率到寥寥数笔勾勒出花朵的形态。
徐渭《花竹图》局部4
画面上方的竹叶、芭蕉以及梅花，三种花卉植物的用笔可谓是细中带粗，粗中藏细。梅花枝的线条，用淡墨以极快的笔势扫出，干净利落，让梅花枝孤冷的姿态在一大片的留白中醒人眼目。芭蕉与竹叶的纠缠，极富戏谑舞台效果。这两种对比可谓是整幅画面中墨色反差最大的一组组合。稍不注意，便会流俗。而徐青藤则大胆放弃了对竹的写实性表现，让其更进一步地抽象呈现出一个形态，如此一来，就如同我们在戏台上看到的戏码一般，在虚实之中，呈现出本该有的宇宙形态。
怪石是这幅作品中最为动人的存在。千疮百孔的石头，就如同徐渭的人生写照。每一处石孔中，又滋生出花卉来，这些花卉便是徐渭人生石孔中的不同遭遇。
徐渭《杂花图》
45岁之前的徐渭应该只有一个身份：戏剧家。徐渭将北杂剧的形式与南曲的自然格律融合创作出了举世闻名的《四声猿》。袁宏道最初见到徐渭的《四声猿》时，以为是元人所作。同时代的戏剧家汤显祖更是赞道：“《四声猿》乃词坛飞将，辄为之演唱数通，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
《南词叙录》是徐渭36岁时撰写的一部古代戏剧理论著作，这是一部转叙南曲的理论著作，同时也是宋元明清四个朝代唯一的一部研究南曲的专著。可见徐渭在戏剧方面的卓越才能及贡献。在戏剧主张上，徐渭提出了“本色”的戏剧理论，认为戏剧语言应当符合戏剧中人物的身份，且应当使用口语和俗语，以保证人物的真实性，而反对典雅的骈语，过度的修饰。这种理论主张在今天看来，依旧是如此的富有见地。
徐青藤是一名高明的看戏人，戏台下的他洞悉着戏台上的一切世事变幻，他的那双慧眼，仿佛上帝之眼，让戏台上的人生被看得如此透彻。然而，徐青藤却始终无法看清自己的这出人生大戏。他在自己的戏台上备受煎熬，困顿其中，无法抽离而去。
徐渭《榴实图》
45岁之后的徐青藤，开始多了一层身份：画家。也许是受到前半生坎坷命运的影响，也许是受到了自己“本色”的思想主张的影响。画家徐青藤多了一种看世界的方式。原本缤纷多彩的世界，在徐青藤的心境中，竟脱去了一切色相，而归于一个水墨的本色之中。徐青藤为人，宇宙本就是这样，没有五彩缤纷，只有黑白。黑白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世界；黑白的世界才是最纯净的世界。他太渴望这样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了，这种渴望终究在真实世界中求之不得，以致他在这样纷繁的世界里临近精神崩溃的边缘。
徐渭《水墨牡丹图》
徐青藤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在晚年的时候，徐青藤自作年谱，并称之为“畸谱”。“畸谱”取自庄子“畸于人而侔于天”之意。在庄子的系统里，畸人，为不不同于俗世之人，为奇特之人。徐青藤以此定位自己。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个“畸人”，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不合时宜，被周遭抛弃。他曾作一幅对联自嘲：“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自认为是一个南腔北调之人的徐渭，在绘画上，为我们呈现出来的也正是这样的生命呼啸。他的不合时宜，让他的水墨如同一处迷幻的大戏。看得懂的，潸然泪下；看不懂的，不知所云。这就是徐渭的生命咏叹。他用一种归于“本色”的心境，与这个纷扰多彩的世界进行着某种没有言语的抗争。你纵纷扰，我自宁静有序；你纵多彩，我自黑白本色。
徐渭《葡萄图轴》
徐渭的绘画总是给人一种彻底的、酣畅淋漓的醉意。凝神注视着徐渭的绘画作品，会不自觉地走进这样一个纯净得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秋日清晨湖畔。你会看到世界是宁静的，没有春花灿烂，没有夏日滋滋，有的只是湖畔微微的凉风，和湖面远处寂寞的雁声。你也会看到这个世界最动情的景象，周遭的一切都将独属于你，所有不合时宜的花卉，在你周遭盛开，在你周遭呢喃，如同悄悄的情话，细细聆听，温暖人心。
看着《花竹图》，我常会幻想依靠着怪石而坐，人竹叶轻扫脸庞，任荷花在脚边清香四溢，任寒梅在抬头处暗自芬芳，任牡丹在身旁热情曼舞。这是徐渭精心营造的一个本色世界，也是徐渭始终渴望的本色世界。我们庆幸在今天可以看到一个本色的徐青藤为什么留下了如此众多的本色艺术，包括诗词歌赋、绘画、戏剧。在庆幸之余，却又不得不为徐青藤因为“本色”而付出的一生所叹息。
徐渭《四季花卉图》
想要让生命回到本色之中，在今天是很艰难的。每个人都被无形的眼睛裹挟着，无法逃，也不敢逃。而对于那些直面生命，最终选择本色生命的人，无不是令人钦佩的。我曾经采访过一位深圳的女性艺术家。此前的她本是一名算得上成功的室内设计师。后来放弃了过去那种生命模式，转而选择了做一场梦——一个关于篮子的梦。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她接触到了手编篮子，加之她前后经历了三次亲友的死亡离去，这让她开始借助篮子来重新思考自己未来的生命色彩。于是，她提出了“好好照顾自己”的生命主题，并以此为主题策划了一场展览。这场展览，让她收获到了许多陌生人的祝福，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关于本色生命的努力方向。
徐渭《梅花蕉叶图》
如今的她，从市中心搬到了远离中心靠近海边的一处老房子里，在老房子里，她让自己的生活回到了如同上个世纪80年代一般，老式的桌椅板凳，老式的阁楼，老式的饮茶吃饭方式。在这里，她试图唤醒更多人对自我生命的关怀。
她终究是勇敢地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颜色，却可以改变自己看着世界的方式。徐青藤用水墨来看待这个缤纷的世界，让这个世界成为他心目中所渴望的黑白本色世界。而我们也可以将这个世界看成我们所渴望的本色世界。当这个世界在我们的眼中不再那般迷离纷扰，或许，我们的内心也可以得到一丝丝喜悦。
徐渭《墨花九段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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