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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峰:宋太祖时期以史经世的考察

作者:陈峰

来源:《历史研究》2022年第4期

宋太祖一朝,统治者高度关注以往历史经验教训,不仅史籍中有大量君臣相关活动的记载,并且当时推出的诸多政策以及制度规则,也多从解决五代积弊出发。就此展开的拨乱反正进程,贯穿着以史经世的逻辑主线,并成为宋太祖时代朝政的最重要内容,使得宋朝终于摆脱五代循环战乱的覆辙。这些成就构成的政治遗产,被之后的宋代统治集团所继承,从而产生深远影响。学界对此已有所注意,无论是在论著还是教材中,都往往会提及宋初充分汲取五代教训。不过,这一似乎耳熟能详的史实,却甚少有过系统梳理,特别是对其内容、过程以及与拨乱反正举措之间的关联性等问题,皆缺乏深入论述。本文即专此探讨,俾有助于加深对宋初政治史的认识。

一、宋太祖以史经世的背景及原因


赵匡胤以重视读史著称,具有以史经世的强烈意识。这既与其远大眼光密不可分,更由其所处时代背景及建国初期的形势所决定,与其追求的治国目标有密切关系。

在战乱不绝的五代时期,统治集团主要来自武夫悍将,正如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所指出,“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与俱勇夫悍卒”。他们不仅依赖武力打天下、改朝称帝,所谓“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主要凭借武力统治江山。事实上,五代帝王或出身草莽,或出自沙陀族,其文化水平较低,甚至多不识字,其“专上(尚)武力”自不难理解。

由于《旧五代史》《资治通鉴》等史籍主要依据五代《实录》《会要》为史源,故当时君主的粗暴无文已难以充分彰显。如所周知,此时因武夫当权,文臣不过是附庸而已,史称:“梁太祖以来,军国大政,天子多与崇政、枢密使议,宰相受成命,行制敕,讲典故,治文事而已。”参与朝政的文臣以具有干才的文吏为主,科举出身的文士大都处于边缘化境地,如后汉高祖便有“朝廷大事,莫共措大(指书生、文士——引者注)商量”之言。文吏大都缺乏深厚学养,眼界有限,“长于吏事,不识大体”,往往只顾帑藏、甲兵之需,却无视“文章礼乐”。

在此背景下,五代君臣多无暇问道求治,甚至夺权后纵容军兵抢掠。即使历来被视为英主的周世宗,在攻克楚州之日,为了泄愤亦曾屠城。就连民间百姓也感叹:“五代天子皆以兵威强制天下,未有德洽黎庶者。”宋人遂指出:“五代以来,四方多事,时君尚武,不暇向学。”正因如此,时势造就的统治集团难以重视和汲取历史经验教训,故通常目光短浅,缺乏长远的治国思路与举措,势必重蹈覆辙。于是,数十年间,改朝换代频仍,以至于历史仿佛陷入循环战乱的怪圈。

北宋建国后,没有再延续之前政权短促轮回的宿命,而是终结了唐末五代的乱世,奠定了两宋三百余年的基业。这一历史巨变的产生,当然主要与宋太祖统治集团的所作所为有关,其超越五代统治者的政治远见,化为兼具智慧与理性的高明治国方式,从而引导新政权由大乱走向大治。宋人“不大乱不大治,五代之大乱,天所以开圣宋也”的赞颂之词,则将开国者的作为归结为顺应天命。揆诸赵匡胤政治远见及其智慧、理性来源,固然包含多重因素,但最核心的部分来自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汲取与借鉴。

赵匡胤虽出身行伍,但不同于大多数目不识丁的武将,在年少时已有一定学业基础。其后戎马倥偬之余,仍不忘读书。据王禹偁《建隆遗事》:

上性严重少言,酷好看书,虽在军中,手不释卷,若闻人间有奇书,不吝千金以求之。显德初从世宗南征,初平淮甸,有纤人谮上于世宗曰:“赵某自下寿州,私有重车数乘。”世宗遣人伺察之,果有笼箧数车。遽令人取入行在,面开之,无他物,惟书数千卷。世宗异之,召上谕之曰:“卿方为朕作将帅,辟土疆,当坚甲利兵,何用书为?”上顿首谢曰:“臣无奇谋上赞圣德,滥膺倚任,尝恐不迨。所以聚言观览,欲广见闻,增智虑也。”世宗曰:“善。”

王禹偁曾奉诏参与撰写《太祖实录》,记载当有所依凭。李焘《长编》有几乎相同的记载,可见其史源相同。据此可知三点:其一,赵匡胤喜好读书,千方百计获取图书;其二,其读书目的,在于“广见闻,增智虑”;其三,此举在当时将领中相当稀见,即便周世宗也难以理解。显然,称宋太祖在称帝前“手不释卷”,不免有所夸张,但其已有读书习惯却基本可信。宋人还称:“太祖少亲戎事,性好艺文。”这使其见识超乎大多数武将,并且能保持清醒头脑。

北宋建国后,赵匡胤好读书的记载多见于史乘,如“上好读书,每遣使取书史馆”。事实上,宋朝建立之初,面对统治秩序涣散、社会剧烈动荡的严峻形势,尤其是五代王朝无不短命的结局,宋太祖不能不对以往教训引以为戒,便决定了其格外看重史籍。宋人刘安世即称,太祖“极好读书,每夜于寝殿中看历代史,或至夜分。但人不知,口不言耳。至与大臣论事时,出一语往往独尽利害之实”。这一晚出的史料虽未见诸其他官方文献之中,不过却符合太祖善于读史的实情。另据记载,赵匡胤针对宗室教育强调道:“帝王家儿,不必要会文章,但令通晓经义,知古今治乱,他日免为侮文弄法吏欺罔耳。”由此可见,其对观史能“知古今治乱”的理解极其深刻。需要指出的是,在开宝七年之前,由于宋朝尚未恢复详细记录君臣上朝言行的制度,“帝王言动,莫得而书”,故有关宋太祖一朝的文献存在明显不足。不过,仅有的记载已充分反映其高度重视读史。

宋太祖除了阅史,还注意从亲历者口中了解以往的教训。如他召问侍奉过后唐庄宗的宦官李承进,“上问曰:'庄宗以英武定中原,享国不久,何也?’承进曰:'庄宗好田猎,务姑息将士,每出次近郊,禁兵卫卒必控马首告曰:儿郎辈寒冷,望与救接。庄宗即随其所欲给之。如此非一,失于禁戢,因而兆乱。盖威令不行,赏赉无节也。’”可见,经过亲历者的讲述,赵匡胤对后唐庄宗姑息兵将带来的恶果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又据记载,后蜀宰相欧阳炯曾被宋太祖用为翰林学士,“炯性坦率,无检束,雅喜长笛,上闻,召至便殿奏曲”。有官员劝谏,赵匡胤才说出用意:“朕顷闻孟昶君臣溺于声乐,炯至宰相,尚习此伎,故为我擒。所以召炯,欲验言者之不诬耳。”此事反映赵匡胤用亲自体察的方式,印证以往的伶人弊政。

由上可见,通过大量读史以及访闻,宋太祖获取了丰富的历史经验教训,由此形成长远的政治眼光和智慧,从而超越五代帝王的狭小境界。因此,他势必不满足于现状,而是追求国家的长治久安。宋人即称颂道:“太祖规模,出于前代远甚。”元代史家评价为:“创业垂统之君,规模若是,亦可谓远也已矣!”王夫之则认为:赵匡胤既无贵胄出身背景,又非胆魄超群的奸雄,登基前也无赫赫功勋,故不仅无法与汉唐开国帝王相比,即使如汉末以降的曹操、刘裕之流,也不能与其比拟。宋太祖能安定天下,主要与畏惧之心有关,“惧以生慎,慎以生俭,俭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而自唐光启以来,百年嚣陵噬搏之气,浸衰浸微,以消释于无形”。这一分析颇有见地,大致勾勒出赵匡胤的施政风格及其缘由。显然,宋太祖的戒惧、谨慎,很大程度上来自对以往乱政亡国的警惕,其对辅臣表示,“古之为君,鲜能正身,自致无过之地。朕常夙夜畏惧,防非窒欲”。唯其如此,方能在治国理政上保持长期理性与务实。

二、宋太祖以史经世的主要表现


面对五代遗留的秩序败坏与国家四分五裂局面,以宋太祖为核心的开国集团为了重建中央集权并实现统治长治久安,深入反思和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获取治国长策。宋初围绕这方面展开的各种活动,既构成当时朝政的一项重要内容,也是宋太祖以史经世的具体表现。

宋太祖即位后,在施政中面临的棘手问题几乎都与五代旧弊有关,这就需要系统完整地掌握以往治乱之源。为此宋廷先后下诏编修《唐会要》《周世宗实录》《五代会要》及《五代史》(即《旧五代史》)等前代史书。从史籍编修和成书时间来看,宰相王溥主持编纂的《唐会要》《周世宗实录》两书完成于建隆二年(961),推算下令编纂的时间应在赵匡胤登基后不久。王溥主持的《五代会要》成书于乾德元年中,很可能也是与《唐会要》同时启动。此时正是宋朝建国伊始,既是国力最弱之时,也是政局最不稳定之际,肘腋之患、地方割据乃至反叛叠加,可谓百废待兴。而宋太祖在百忙中竟专门关心修史,足见其重视程度。显然,赵匡胤急于了解前代制度及变乱的由来,以便为当下治国对策提供参考。到开宝六年,宋廷不仅统治趋稳,并且先后剿灭南方多个割据政权,国家呈现日渐统一的态势,于是下诏命参知政事薛居正主持编修《五代史》。该书用时不过一年多就完成,可说相当之快。

究其原因,固然与树立宋廷的正统地位有关,但更重要的在于赵匡胤君臣急需掌握五代完整历史,如诏书所云:“唐季以来,兴亡相继,非青编之所纪,使后世以何观?近属乱离,未遑纂集。”虽然《旧五代史》有急就章之嫌,包括宋人及后世史家对此多有批评,却难掩其系统记录五代史实的价值。因此,当该书呈献的次日,赵匡胤就在朝堂上谈到读后心得:“昨观新史,见梁太祖暴乱丑秽之迹,乃至如此,宜其旋被贼虐也。”可见宋太祖非常重视这部史籍,希望借此系统总结和汲取五代以来的历史教训,为全面铺开的国家治理提供借鉴。宋太祖在位期间,臣僚还撰写不少关于五代的史籍,如乾德元年,“(张昭)上新撰《名臣事迹》五卷,诏藏史馆”。就此而言,唐末以来罕有的修史之举,即表明宋初统治者急于汲取历史经验教训。

宋太祖君臣常在不同场合谈论历史,涉及面相当广泛。从文献记载来看,他们对五代前后的关注点有所不同,对于此前的大一统王朝,更多注意的是正面经验,意在从中获取可资参照的样板。如赵匡胤在庙堂上对宰相提及唐太宗善于纳谏,“如唐太宗受人谏疏,直诋其失,曾不愧耻,岂若不为之而使下无间言哉!”可谓领会到君主纳谏的必要性。在任命冯炳为侍御史知杂事、判御史台时,宋太祖特意召见并对冯炳说:“朕每读汉书,见张释之、于定国治狱,天下无冤民,此所望于汝也。”分析同一条记载中的“上留意听断,专事钦恤,御史、大理官属尤加选择”,可以清晰发现前后的因果关系。重视御史台、大理寺官员的选任,是受西汉名臣治狱事迹的启发。乾德四年,赵匡胤在亲自主持制科考试期间,对翰林学士承旨陶谷说,武则天“一女主耳,虽刑罚枉滥,而终不杀狄仁杰,所以能享国者,良由此也”,接着“因论前代帝王得失,日晡乃罢”。由对武则天长处的肯定,到长时间评议前代帝王得失,足见太祖与近臣讨论之深入。

与此同时,不少官员也留意到以往经验,如在开国当年的李重进之乱时,宋太祖征求枢密副使赵普的意见,赵普举东汉末年群雄角逐的成败为例,说动太祖迅速亲征,遂一举剿灭对手。而在宋初许多制度建设中,当政者都注意取法以往的规则与经验。如在讨论赵宋宗庙中列祖位序时,兵部尚书张昭等引述尧舜以降历代制度变迁,为太祖裁断提供重要依据。

至于其他诸多制度方面的情况,亦多类此。如开宝七年,知制诰扈蒙反映,唐文宗时专命起居郎、起居舍人记录皇帝与大臣讨论时政,当时实录最为完备。其后逐渐荒废,“每季虽有内殿日历,枢密院录送史馆,然所记者不过臣下对见辞谢而已。帝王言动,莫得而书”。赵匡胤意识到保存帝王言行的价值所在,当即采纳扈蒙的建议。据记载,卢多逊在知制诰兼判史馆任内,“上好读书,每遣使取书史馆,多逊预戒吏令遽白所取书目,多逊必通夕阅览以待问。既而上果引问书中事,多逊应答无滞,同列皆服。上益宠异之”。由此可知,卢氏提前了解到皇帝所看书目,彻夜通读并精心准备,在朝堂上能够应答自如,因而日益得宠。若进一步细究这条史料,除了发现有人耗费心机地投太祖所好外,还可获悉太祖在浏览史馆藏书后常会发问臣僚的情况。虽然“引问书中事”并未言明何事,但应多与历代史事、典故原委有关。如真宗朝大臣丁谓所云:“卢相多逊在朝行时,将历代帝王年历、功臣事迹、天下州郡图志、理体事务、沿革典故,括成一百二十绝诗,以备应对。”其实,这也是当时君臣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重要方式。

宋开国集团最重视的历史,当然还是以五代时期为主,而关注的重点又主要集中在教训上,因其与宋廷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直接相关,所以宋太祖君臣就此展开的议论最多,反思也最为深入。早在发动陈桥兵变之日,赵匡胤就汲取此前兵变后的教训,对追随的部属告诫道,“近世帝王初举兵入京城,皆纵兵大掠,谓之'夯市’。汝曹今毋夯市及犯府库”。对藩镇割据的危害,认识更为透彻。建隆三年,太祖针对法制中的宿疾说:“五代诸侯跋扈,多枉法杀人,朝廷置而不问,刑部之职几废,且人命至重,姑息藩镇,当如此耶!”多年后,他还说道:“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当建隆二年下令清丈民田时,便汲取了后周的教训,“上将循世宗之制,欲先事戒敕之,因谓侍臣曰:'比遣使度田,盖欲勤恤下民也,而民弊愈甚,得非使臣图功幸进,致其然哉?今当精择其人,以副朕意。’”对于北部的边患威胁,统治者同样以历史的眼光关注其根源,太祖在接见契丹使臣后说:“自五代以来,北敌强盛,盖由中原衰弱,遂至晋帝蒙尘,亦否之极也。”最重要的一次讨论,发生在建隆二年七月,史称:

初,上既诛李筠及重进,一日,召赵普问曰:“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长久计,其道何如?”普曰:“陛下之言及此,天地人神之福也。此非他故,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所以治之,亦无他奇巧,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语未毕,上曰:“卿无复言,吾已喻矣。”

这段著名的对话,突出反映宋太祖君臣对唐末以来乱世根源的认识,也为当时恢复中央权威提供了重要思路。值得注意的是,宋初君臣间的相互探讨似为常态,典型例证如“太祖既定天下,尝令赵普等二三大臣,陈当今已施行、可利及后世者。普等历言大政数十。太祖俾更言其上者,普等历毕思虑,无以言,因以为请”。

此外,一些臣僚常以五代教训提醒皇帝。如乾德元年,历仕五代三朝的藩镇符彦卿朝觐,太祖一度考虑让符氏主掌禁军。枢密使赵普一再反对,当赵匡胤表示:“卿苦疑彦卿,何也?朕待彦卿至厚,彦卿岂能负朕耶?”赵普回答:“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太祖才醒悟过来,随即收回成命。再如王祐奉命出任知大名府,以监视符彦卿,王祐劝说太祖道:“五代之君,多因猜忌杀无辜,故享国不永,愿陛下以为戒。”诸如此类,足见赵匡胤君臣对五代教训的关注。

宋太祖统治集团不断反思开国之前的时代教训,主要是为了提炼总结性结论,应用于指导国家治理。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散见于不同场合的表态、举动或后人著述之中,从宋初统治者的所作所为以及结果来考察,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第一,将帅掌握军队,致使皇帝兵权旁落,因此武力因素超强干预政治与社会,造成政权难以稳定。如宋人所分析的:“昔唐季五代之乱,其乱果何在也?海内之兵,各隶其将,大者数十万人,而小者不下数万……故当是时,军旅之士,各知其将,而不识天子之惠。”“大抵五代之所以取天下者,皆以兵。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第二,藩镇控制地方,削弱了中央权威,如赵普所指出的,“方镇太重,君弱臣强”。另外,因节度使多不识字,往往委派亲吏处理官署事务,产生“多擅权不法”的积弊,加剧了统治秩序紊乱。第三,文武关系严重失衡,武将跋扈,文官受压,如宋太宗所说,“自梁、晋已降,昏君弱主,失控驭之方,朝廷小有机宜,裨将列校,皆得预御坐而参议,其姑息武臣乃如此”,影响了国家政务体系的正常运行。第四,法制败坏,不仅军人目无法纪,胡作非为,“下陵上替,无复纲纪”而且官吏常常徇私断案,“曲纵胥徒,巧求瑕衅”、“诛剥货财”。因此,五代时,期草菅人命的现象层出不穷,社会秩序遭到严重破坏。第五,传统君臣伦理观念沦丧,史称“五季为国,不四、三传辄易姓,其臣子视事君犹佣者焉,主易则他役,习以为常”, 甚至连“儒者”也如此。不仅使官员降低对国家的忠诚度,也对世风产生恶劣影响。第六,因五代时期许多帝王昏聩,产生了后妃、外戚、宦官甚至伶人干政的现象,不仅朝政遭受干扰,甚至直接导致王朝覆灭。《旧五代史》对此有详尽记录,宋太祖也对后梁太祖“暴乱丑秽之迹”的恶果有过评说。

通过对五代教训的总结,宋初统治集团明晰了治国思路,从而为拨乱反正提供了有效的解决方案,使宋太祖的以史经世思想得到落实。

三、宋太祖以史经世的具体措施及其历史影响


宋太祖一朝,在恢复统治秩序的过程中,采取一系列拨乱反正的措施,力图尽快结束动乱,重建中央集权。这一进程能够顺利展开,很大程度也与宋太祖君臣能够以史经世、充分汲取历史教训有关。宋太祖在位期间,围绕拨乱反正推出的各项重大举措,在出台的时间点、内容、过程以及方式上,既有所不同,也存在重合。统治者对自己的意图或公之于众、或隐而不发,其做法亦随着时局演变而出现调整。以下就此逐一解析。

(一)防范兵变与“收兵权”

宋太祖登基初,其本人亲身经历与后汉郭威的先例,都提示五代“黄袍加身”式兵变是皇权的最大威胁。据记载,“上既即位,欲阴察群情向背,颇为微行”,即使臣僚以安全为由加以劝谏,他依然冒险出行,“既而微行愈数”。太祖通过亲自私访的方式掌握外界动向,当然是为了预防兵变。因此,根除兵权失控旧疾成为巩固统治的首要任务,“收兵权”举措之迅速推出,自不难理解。

建隆初,宋太祖除应对藩镇反抗外,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落实收兵权举措上。收兵权的主要对象,则是在禁军统军机构任职的将帅,而非在外将领。内外有别的态度反映了赵匡胤的高明之处,即重点根除肘腋之患。太祖在称帝仅数日后,提拔石守信为首的一批功臣分任禁军要职,随即再任命关系亲近的韩令坤、慕容延钊两位宿将为禁军最高军职。又用胞弟赵匡义为殿前都虞候,以居间握兵。就此,在鼎革之际完成对前朝禁军全部帅职的更替,不仅赢得功臣将领欢心,也争取到部分宿将支持,从而初步控制了兵权。

建隆元年七月,在平定李筠之乱后,太祖对侍卫马军、步军两个帅职加以调整,以韩重赟、罗彦瑰分别取代张光翰和赵彦徽。这两个军职的权位相对要低,首先对其动手的风险较小。到建隆二年闰三月,当度过最紧张的一年时间后,宋廷便罢黜韩令坤、慕容延钊的军职,将殿前都点检闲置,马步军都指挥使则授予石守信。事实上,韩与慕容二人既非太祖亲信,又无陈桥兵变之功,故地位虽高,却无禁军实权,所以解除其军职,不会引起太大波澜。同年七月,宋太祖终于采纳赵普的建议,以“杯酒释兵权”方式解除石守信等四位关键功臣的军职。需要指出,此举本质上是以金钱赎买与联姻方式同四位将领达成的政治交易。究其原因,既有对时局不稳的现实考虑,也与汲取五代滥杀功臣激起祸乱的教训有关。故太祖先用抽丝剥茧的方式消解外围,然后充分运用怀柔手段解除功臣兵权,从而在建国不足两年就基本实现收回禁军兵权的目标。

在完成以上新旧交替后,宋太祖对禁军统军机构的将帅依旧保持警惕,一旦发现其有专擅嫌疑,便果断予以严惩。如乾德元年,殿前都虞候张琼因“性粗暴”而遭到不轨的诬陷,太祖竟不问真伪,将其拷打致死。事后发现属于冤案,亦不追究。显然,这种将错就错的做法,意在发挥震慑作用。乾德四年,赵匡胤因猜疑殿前都指挥使韩重赟,打算予以诛杀。后在宰相赵普劝谏下,韩氏才幸免于难。分析太祖态度之所以转向强硬,除了防范兵权旁落的主因之外,还与统治趋稳的有利形势相关。在此高压态势之下,禁军将帅无不审慎行事,如继任殿前司帅职的杨信因异常忠顺,“上委任之不疑”,即使患病失声也不受影响;禁军将领党进虽目不识丁,太祖“以其朴直,益厚之”。此外,宋廷还将禁军两司的架构分化为三衙,以分权制衡。如此一来,以往危害最大的兵权失控痼疾也就难以再现。

(二)削夺藩镇与重建中央权威

自唐末五代以来,藩镇割据愈演愈烈,不仅天下四分五裂,而且“藩镇诸州听命帅府,如臣之事君”, 从而极大削弱了中央统治。宋太祖君臣要重建国家秩序,就必须汲取这一教训。

宋太祖在称帝之初,为了争取各地旧有节度使对新生政权的承认,不得不笼络安抚他们,唯有起兵造反者才予以镇压。与此同时,赵匡胤开始思考如何重塑中央权威。伴随着收兵权初见成效,宋廷以强大的禁军为后盾,逐步推行削藩举措,并且声调亦不断提高。一方面,对旧藩镇采取从陆续徙镇到逐渐废黜的手段,以削弱割据势力。这一过程贯穿太祖一朝,又以前期最为突出,之后则随着成效显现而渐趋舒缓,开宝二年在后苑之宴上集中罢黜五位旧藩镇的事件,可视为前后期的分水岭。另一方面,则是对旧有体制加以改造,先后将节度使的行政权、财权和精兵收归中央,学界对此已多有论述,不再赘述。

不过,这些措施推出的时间点值得玩味。在行政权方面,建隆三年针对“五代以来,节度使补署亲随为镇将,与县令抗礼,凡公事专达于州,县吏失职”的问题,宋廷下令重设县尉,以剥夺镇将的部分责权。乾德元年,宋廷开始派出文臣出任知县。随后则加大力度,不断差遣文臣京朝官担任州县长吏,逐渐取代藩镇属下的刺史、县令,而且还规定定期替换,史称:“太祖尝语赵普曰:'唐室祸源,在诸侯难制。何术以革之?’普曰:'列郡以京官权知,三年一替,则无虞。’因从之。”对于收缴藩镇行政权的举措,宋太祖公开表达了汲取五代教训的用意,如其所说:“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到太祖朝后期,进一步开始推行支郡直属中央的政令,其目的仍在于“强干弱枝”。

在财权方面,乾德二年,宋廷下令,各地财赋收入除留必要的经费外,其余“悉辇送京师”,全部上交朝廷。翌年,再度重申这一规定,地方官吏“无得占留”于是“利归公上而外权削矣”。在地方军队方面,乾德三年,下诏收缴地方精兵,“令天下长吏择本道兵骁勇者,籍其名送都下,以补禁旅之阙”,并规定了具体流程。凡此种种举措,皆发挥了釜底抽薪的作用,从而瓦解了藩镇割据的制度基础。

到太祖朝后期,藩镇已失去往昔风光,甚至还出现这样的现象:“太祖皇帝收藩镇之权,虽大藩府不敢臣属其下,使之拜伏于庭,而为小官者亦渐有陵慢其上之意。”难怪宋人对此予以高度评价:“唐朝将帅,富贵骄蹇……每移一帅,未有帖然奉命者。至于五代,余风未殄。太祖制之有术,迄今藩臣有兼相印,提禁旅,及久当边任者,诏旨亟召,则夙夜奔命。”

(三)恢复文武平衡

五代时期,文武关系严重失衡,武人跋扈专权,宰相也不过“行制敕,讲典故”。宋朝建国之初,统治者意识到此现状不仅妨碍政务运行,还对政局稳定造成不利影响,因此力图扭转。

建隆元年四月,京城巡检王彦升作为一介中级武将,竟敢利用职务之便夜闯宰相王溥家敲诈。此事提醒太祖关注文武失衡的教训,就此采取了双管齐下的对策:一方面压制强势的武将影响力,另一方面扶持弱势的文臣队伍。

首先,禁止武臣干政。建隆元年二月,将宰相与枢密使分离,“先是(范)质、(王)溥参知枢密院事,于是皆罢”。将中书与枢密院严格分立,虽意在防范留用的几位宰辅合谋议政,但因此明晰了宰相的专有责权,并阻断枢密院与行政权之间的联系,扭转了五代时枢密使权势过盛的局面。至于禁军将帅,则始终严禁干预政事,如宋人所说:“将帅之臣不可预政。”地方上,不仅逐渐剥离武臣的行政权,同时防范其干扰文臣地方官。如开宝后期,任德州刺史的武将郭贵卸任后与任知州的文臣梁梦升发生纠葛,太祖便支持了梁氏。

其次,打压武将的跋扈积习。功臣王彦升因敲诈大臣遭贬外地、张琼因“性粗暴”被冤杀的突出例证,姑且不论,出征将领若保留旧日恶习行为,即使有功也不予豁免。如王全斌等将帅虽有灭蜀大功,但因抢掠子女玉帛而遭到贬降惩处。据记载,太祖多年后才恢复了王全斌的节钺,并特意对其说:“朕以江左未平,虑征南诸将不遵纪律,故抑卿数年,为朕立法。今已克金陵,还卿节钺。”可见赵匡胤此举是意在防范武将故态复萌。太祖偶尔也会包容个别偏爱的武将,如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马仁瑀,因知贡举薛居正未兑现承诺而乘醉公开谩骂,“上虽怒,曲为容忍”。马氏又与骄横的外戚王继勋“相忿争”,甚至“攘臂欲殴继勋”,亦未被深究。不过,类似现象并不多见。

再次,树立武将规矩意识。据记载,建隆三年二月,“上谓近臣曰:'今之武臣欲尽令读书,贵知为治之道。’近臣皆莫对”。这段史料耐人寻味,时当北宋开国初期,内外形势紧张,赵匡胤忽然对近臣说出这样的话,以至于左右不知所对。联想到当时太祖阅读经史的背景,此语显然是有感而发,即要求武将也要阅读这方面的书籍,以明了治世之理。不难看出,赵匡胤本意应是希望武将通过读书了解君臣大义,从而洗脱无视规矩的恶习。若理解此举是为了提高武将的文化素质,就不免隔靴搔痒,如不识字但表现忠顺的党进,依然获得重用。次年,在确定武成王庙中历代名将入选标准时,宋太祖对白起予以否定。此亦当与汲取昔日将领滥杀的教训有关,故借题发挥以示警告。

最后,太祖除了充分保障文臣发挥作用外,还确立朝廷不杀文官的规矩,即著名的“誓碑”。此举无疑使文臣群体摆脱长期遭受欺凌的境地,也令其政治地位进一步提高。通过这些举措,宋太祖朝基本解决了文武失衡难题。

(四)“典刑弛废”与法制建设

宋朝建国之前,司法败坏、法典废弛的问题长期存在,史称“五代以来,姑息藩镇,有司不敢绳以法”,“典刑弛废,州郡掌狱吏不明习律令,守牧多武人,率恣意用法”,由此加剧统,治秩序紊乱。因此,在宋初重建中央集权过程中,恢复法制秩序是重要一环。

宋太祖朝在铲除法制积弊方面采取诸多措施。建隆三年,赵匡胤针对以往教训对宰相说,“五代诸侯跋扈,多枉法杀人,朝廷置而不问,刑部之职几废”。就此下令各地州郡判决大辟后,须将审结案件上奏,由刑部详细覆审。表明在时局基本趋稳之际,宋廷开始重视法制建设。次年,令判大理寺窦仪等编纂《宋刑统》,同年完成并颁行天下。窦仪等人还编修《建隆编敕》,以补充《宋刑统》不足。随后,又对《宋刑统》进行修订。通过编修法典,“使率土以遵行,国有常科,吏无敢侮”。与此同时,还注意司法系统的官员安排,如前述赵匡胤重视大理寺官员的选任,故汲取以往各地用牙校为马步都虞候、判官断狱而导致“多失其中”的教训,将马步院改为司寇院,以新科举人担任司寇参军加以取代。此外,对官吏违法以及执法中的失职行为予以惩戒,其严重者还被处死。

对于长期存在的军队法纪败坏的沉疴,宋太祖君臣更明了其危害。正如司马光指出的,从唐肃宗时就已开始姑息将校,“乃至偏裨士卒,杀逐主帅,亦不治其罪”。其后,“是以藩镇跋扈,威侮朝廷,士卒骄横,侵逼主帅。下陵上替,无复纲纪。以至五代,天下大乱,运祚迫蹙,生民涂炭”。太祖为此亲自制定阶级法,以解决其弊,“乃立军中之制曰:'一阶一级,全归伏事之仪。敢有违犯,罪至于死。’……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敢不从”。宋人评价说:

然国擅于将,人皆知之;将擅于兵,则不知也。节度因为士卒所立,而五代人主兴废皆郡卒为之,推戴一出,而天下俯首听命不敢较。太祖既收节度兵权,于是又严阶级,使士知有校,校知有帅,帅知有朝廷矣。

由上可知,阶级法是确立军内上下级服从关系的法则,旨在根除下属不听约束乃至犯上作乱的顽疾。这一铁律确定的时间在开宝五年,时当收取禁军将帅兵权、打压武臣跋扈积习收效之后,也是统治者深入总结五代教训之时,借此对军人行为加以约束,属于进一步整肃军纪之举。

事实上,赵匡胤在前一年对唐庄宗“不能用军法约束此辈”的教训,发出“诚为儿戏”感叹,并表态:“朕今抚养士卒,固不吝惜爵赏,若犯吾法,惟有剑耳。”再从执法情况看,太祖朝对高级将领虽有包容,但态度逐渐趋严。如乾德元年,慕容延钊在征讨荆湖期间袒护部下骚扰百姓,“上以延钊宿将,赦其过”。太祖对这位宿将的偏袒,既有考虑旧情的缘故,也与当时有心无力、只能顾全大局有关。乾德五年,王全斌等将帅因带头并纵容下属抢掠被惩处,反映宋廷态度已经发生转变。到开宝七年征伐南唐时,太祖有鉴于灭蜀后的教训,挑选谨慎的曹彬出任主帅,并一再告诫“切勿暴略生民”,说明已无法再容忍无视军法的行为。

宋初对于士卒及中下级军校,凡触犯军法者,则通常严惩不贷。如建隆三年宋廷下诏,“搜索内外诸军不逞者,悉配隶登州沙门岛”。乾德三年,雄武军士卒在京师“掠人子女”,百余人被捕后遭到斩杀。同一年,宋太祖“闻西川行营有大校割民妻乳而杀之者,亟召至阙,斩于都市”。至于谋反者,更是一律予以族诛。总之,随着宋太祖朝法律条文的健全与执法力度的不断加大,紊乱已久的法制秩序得到很大改观。

(五)整顿世风与提倡文教

宋太祖即位之初,面对五代以来的世风沦丧与文教衰败,深知其既不利于长久统治,也无法成就王朝大业。宋廷遂在各种场合表达重振之意,同时采取针对性举措,以期扭转现状。

赵匡胤君臣亲身经历过五代,深谙当时的世风及其危害,自然不愿其继续弥漫。为此宋廷采取两方面对策:一方面,表彰忠贞行为,针砭变节意识。早在兵变建国之际,赵匡胤就厚葬因反抗被杀的后周大将韩通,并下诏表示:“临难不苟,人臣所以全节。”在随后征剿各地割据政权的过程中,类似举动仍屡见史籍,如对荆南将领李景威“厚恤其家”。

更具代表性的事例则有,协助李筠造反的北汉宰相卫融被俘后遭到痛打也不屈服,宋太祖“顾左右曰:'此忠臣也,释之。’”随即任命其为太府卿。宋太祖优待南唐亡国之臣徐铉、张洎的事例,亦与此相类。显然,这些举动表明倡导忠节观的态度,希望朝野加以效仿。对于变节者,赵匡胤则表现出鄙夷态度。如后周翰林学士承旨陶谷虽“文翰冠一时”,且入宋后颇为称职,但因有朝秦暮楚的行为,始终不被重用。太祖晚年,曾就官员的节操问题对宰相说:“为臣者,或不终其名节,而陷于不义。盖忠信之薄,而获福亦鲜,斯可戒矣。”对往昔“君臣之道有所未尽”者的谴责,实为对百官提出的警告。

另一方面,随着统治秩序稳定,太祖也逐渐关注到民风中孝悌意识淡漠的问题,适时通过表彰的方式加以提倡,所谓“崇孝弟(悌)”。如开宝二年,“诏诸州官吏次第审察民有孝弟(悌)彰闻、德业纯茂者,满五千户听举一人”,对属实者予以奖赏。再如,75岁的卢县县尉许永上言,反映父兄年事已高,“欲求近地一官以就养”。太祖亲自召见许永,“因厚赐之,即授永鄢城县令”。此举显然是一种姿态,借以表达重视孝悌的用意。

对于文教凋敝的状态,宋太祖朝一改五代君臣近乎冷漠的态度,采取积极应对之举。首先,通过各种举动表达重视文教的态度。建隆二年冬,太祖亲赴国子监。次年正月、二月,又两次亲临国子监。同年六月,下令扩修文宣王庙,“上自赞孔、颜,命宰臣、两制以下分撰余赞,车驾一再临幸焉”。又下诏对文宣王庙行一品礼仪,改变了其长期受到冷落的状况。其间,当听闻判国子监崔颂聚徒讲学后,“上闻而嘉之”,“遣中使遍赐以酒果”。此时正是北宋建国初期,宋太祖日理万机中的举措,无疑是重视文教的公开宣示,为五代时期所罕见。由关注国子监和文宣王庙之事,即可清晰观察到宋廷提倡文教的导向。

其次,采取多项文化振兴措施。赵匡胤在位期间亲自主持科考,并确立殿试的传统,以示对科举的重视。还有前述带头并动员读书、编纂典籍、“诏求亡书”与保护文臣等行为,以及诸如礼乐等制度建设,都属此类举措。有关太祖鼓励臣僚读书之事,宋人倍加赞扬,有必要稍加阐说。若论对五代以来现实的理解,宋太祖君臣并不缺少切身感受,但若非拥有深厚的文化素养,亦难获得深刻认识,尤其是步入建设期后还会遇到各种典章制度问题,倘若对其依旧不熟悉,难免尴尬。如宋灭蜀后,太祖才从饱学之士窦仪口中发现误用了前蜀乾德年号之失,“因叹曰:'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是益重儒臣矣。赵普初以吏道闻,寡学术,上每劝以读书,普遂手不释卷”。此事既反映赵匡胤对大臣“寡学”的不满,也说明其进一步意识到文化知识的重要性,故不断推行振兴措施自在情理之中。

除了以上举措外,宋太祖还对外戚、宦官干政问题保持清醒认识,严防其旧弊复发。如对外戚虽崇以高爵厚禄,但又严加约束,所以宋人云“祖宗待外戚之法,远监前辙,最为周密”。对于宦官,则“止令掌宫掖中事,未尝令预政事”。不仅汲取了历代教训,也从南汉覆辙中获得借鉴,如宋人所说,“艺祖(赵匡胤)既缚(刘),以永鉴其祸”。至于对伶人弄权的现象,赵匡胤亦引以为戒。教坊使卫德仁年迈,援引后唐惯例谋求州郡长吏,太祖认为:“用伶人为刺史,此庄宗失政,岂可效之耶!”遂仅授以太常寺大乐署令。

综上所述,宋太祖在以史经世的意识与行为基础上,针对五代积弊对症下药,推行的各项重大举措取得了成效,从而结束了唐末以来长达百余年的动乱,并为宋朝的长期发展奠定了牢固基业。

余     论


在中国历史上,历代开国君臣大都会留意前朝覆灭的教训,高明者还能将获得的启示应用于施政之中。如汉初君臣对秦朝速亡反思及讨论时,陆贾对刘邦发问:“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汉高祖遂要求道:“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于是陆贾著述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贾谊《过秦论》从侧面反映了当时上层的认识,即秦朝被推翻的主要原因,在于“仁义不施”、“赋敛无度”、“繁刑严诛”及孤立无援。汉初对这些教训的汲取,为采取轻徭薄赋等政策提供了重要理据。唐初对隋炀帝暴政及亡国覆辙的深刻总结,在《贞观政要》一书中有相当集中的体现。唐太宗常与臣僚探讨历史教训,以寻求长治久安之道,他曾特意对侍臣说:“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李世民还据亲眼所见指出:隋炀帝“征求无已,兼东西征讨,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遂致亡灭”。唐太宗君臣从隋亡于天下反抗的后果中汲取了反面经验,因此达成“君依于国,国依于民”的共识,推行休养生息政策,为“贞观之治”的出现奠定了重要基础。

相较于汉唐初年更重视民众造反的威力而言,宋初汲取的历史教训则主要集中在统治集团内部的威胁,即将帅兵变、地方割据对皇权与统治秩序造成的危害,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系列后果。因此,防范权力失控成为宋太祖君臣关注的重点,于是殚精竭虑地采取各项对策。这便不难理解当时为何以“防弊”为施政重心,凡事以防患未然为考量标准,在制度运行上一再强调分权制衡原则,如宋太宗在登基诏书中总结的“事为之防,曲为之制”。邓广铭先生对此精辟指出:“以防弊之政,为立国之法。”换言之,不追求制度创新,而注重机制的效能。如当有人以为“太祖受命,尽除五代弊法,用能易乱为治”时,朱熹却认为:“不然。只是去其甚者,其他法令条目多仍其旧。”南宋人吕中也说:“国初,继唐末五代之后,此正制作之一机。而我太祖创法立制,不务名而务实,不变其法而变其意,一转移之间,事体顿异矣。”宋朝就此终结五代,走出了循环战乱的历史迷途。可以说,宋太祖朝对历史教训的把握,既是顺应形势的明智之举,也是符合时代要求的必然选择。

宋太祖朝为惩治五代弊政所确立的统治路线,被证明为成功的经验,因此对后嗣君臣产生了深远影响。如宋太宗即位时宣示要遵循太祖成宪,“仰承法度,不敢逾违”。宋真宗公开表态,“朕谨遵圣训,绍继前烈”。其后历任宋朝皇帝均有类似表示。而官员的赞誉言辞同样连绵不绝,如王旦所称颂,“太祖制之有术”。宋高宗朝范宗尹上奏称:“昔太祖受禅,与赵普合谋收藩镇之权,天下晏然无事一百五十余年,可谓良法。”乃至达到被神化的境界,如曾巩颂扬道:“是自三代以来,拨乱之主,未有及太祖也。”

然而,宋太祖朝的政治遗产在被继承者视为神圣法宝的同时,却未能随着内外形势的变化适时加以变革,遂使其沦为僵硬教条。事实上,宋太宗朝以降的当政集团在沿袭太祖统治路线的基础上,不断加大防弊原则的力度,分权制衡及繁文缛节之病日渐突出,从而导致政治上愈益保守、僵化。因而,尽管宋廷的内部统治秩序长期相对稳定,但国势却渐趋萎靡不振,对外更是长期陷于被动挨打的困境。到北宋中叶,已有官员意识到某些弊端的后果,特别是对过度崇文抑武的做法提出批评。如范仲淹在给宰相的上书中说:“皇朝罢节侯,署文吏,以大救其弊,立太平之基……忘战日久,内外武帅,无复以方略为言,唯文法钱谷之吏,驰骋于郡国,以克民进身为事业,不复有四方之志。”

南宋以后,更有学者对现实中的沉疴进行深刻反思,如叶适痛心地指出,“而本朝之所以立国定制、维持人心,期于永存而不可动者,皆以惩创五季而矫唐末之失策为言,细者愈细,密者愈密,摇手举足,辄有法禁。而又文之以儒术,辅之以正论,人心日柔,士气日惰,人才日弱”。朱熹也批评道,“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还有人以前代评述本朝得失,如南宋末期有人指出,“汉、唐多内难,而无外患,本朝无内患,而有外忧者”,其因即主要在于“自太祖以来,外权愈困,内法愈密”。由此,宋朝与汉唐呈现明显不同的发展特征。

(作者陈峰,系西北大学宋辽金史研究院暨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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