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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仁贵丨从文明遗产中寻求国家认同:考古发掘与中东民族国家构建
作者:艾仁贵

原文刊载于《西亚非洲》2023年第5期

图坦卡蒙黄金面具(图源:《世界简史:人类文明的演进历程》)


2022年是埃及学诞生200周年,也是图坦卡蒙陵墓(Tomb of Tutankhamun)被发现100周年。1922年11月4日,英国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Howard Carter)及其团队在埃及帝王谷发现了通往法老图坦卡蒙陵墓的台阶。图坦卡蒙陵墓被发现的消息震惊了世界,掀起了全世界考古界的埃及热,成为现代考古史上最著名的发现之一。在发现图坦卡蒙陵墓的同一年,1922年埃及摆脱英国殖民统治获得部分政治独立,陵墓新出土的黄金面具立即成为这个文明古国的国家面孔。然而,如果霍华德·卡特早几年发现了这座陵墓,图坦卡蒙的宝藏现在极有可能存放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而不是开罗的埃及博物馆。这种状况的出现主要由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是中东民族主义考古的勃兴时期,埃及和其他国家的民族主义者主张他们对在其境内发现的文物拥有主权。

尽管中东地区拥有深厚悠久的文明遗产,但它的考古发掘并非始于当地人,而是始于近代以来向该地区扩张的欧洲殖民者。从19世纪初至第一次世界大战被称为殖民主义考古阶段,以法国、英国、德国等为代表的西方殖民者为了争夺考古和文物资源在中东地区开展了系统性的发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帝国解体,在此基础上诞生了现代中东的基本格局,许多新生的中东国家逐步认识到考古文物的价值,发起民族主义考古发掘,力图通过对古代历史的自豪感来团结公民,并作为摆脱西方殖民势力控制、实现民族独立和复兴的重要途径。可以说,考古发掘在现代民族国家构建中的运用相当普遍,它在具有悠久文明历史的中东地区尤为突出。就中东地区考古发掘的进程和特征而言,埃及、伊拉克、以色列这3个国家具有某种程度的共性:其一,它们都具有深厚悠久的文明遗产,并先后成为西方殖民者的主要考古目标;其二,它们都在20世纪上半叶发起民族主义运动,逐步摆脱殖民统治和外国托管,兴起了民族主义考古运动;其三,它们都把古代辉煌时代作为考古发掘的重点,以激励民族自豪感。鉴于此,本文聚焦埃及、伊拉克和以色列这3个中东国家,探讨考古发掘如何介入现代民族国家构建,具体围绕西方殖民入侵与中东考古的起步、民族主义考古发掘在中东的兴起、中东国家考古发掘的目标指向等展开,力图揭示中东民族国家构建的返古主义特征。

西方殖民入侵与中东考古发掘事业的起步


很大程度上,欧洲对中东地区的关注以及在当地开展的考古发掘活动是在近代殖民主义的框架下展开的。在古代文明中,中东地区备受欧洲考古学界的重视,具体来说,其主要原因如下:其一,欧洲考古学家认为中东地区是最初文明萌芽的地方,把它作为欧洲文明的前身,将之誉为“文明的摇篮”(Cradle of Civilization)其二,宗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中东地区是亚伯拉罕系三大一神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诞生地,特别是《圣经》描述的许多场景所在地,被称为“圣经的土地”(Biblical Land)。基于此,在当地开展考古发掘附属于欧洲人为证实《圣经》叙事的真实性做出的努力。其三,近东考古在19世纪的兴起与欧洲对东方的关注密不可分。被称为东方学(Oriental Studies)的学术研究受到欧洲殖民者态度和兴趣的影响,以表明欧洲人对于东方的优越感。可以说,考古发掘充当了欧洲向中东地区殖民扩张和进行文化征服的急先锋,成为文化帝国主义的手段。

在所谓“文明和进步”的论调中,中东地区的古代文明被纳入西方文明起源的宏大叙事之中,西方学界认为早期文明从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起源,文明的火炬后来传递给希腊人和罗马人,然后传递给中世纪欧洲和现代西方。因此,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等古代文明的进步理想在西方得以保留,而这些古代文明地区随后陷入了野蛮和停滞之中。当第一批欧美考古学家来到中东进行考古发掘时,基本都是在这个预先设定的框架内进行解释的,认为自己是带着“文明使命”回到文明的摇篮。根据这种推理,当代中东人不值得受到任何尊重。正如有学者指出,欧洲人在中东地区的考古活动是“巩固西方神话根源”的一项专门工作。通过在中东地区的考古发掘,西方强化了对文明起源的侵占,为殖民事业提供了意识形态支持,并使殖民者的“文明使命”合法化。

欧洲对近东地区的系统关注始于1798年拿破仑率领的法国远征军入侵埃及。随军远征的167位专家学者对埃及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包括埃及的自然地理、风土人情和古代建筑,并且还编纂了埃及发掘报告。1799年7月,法国军官皮埃尔-弗朗索瓦·布查德(Pierre-François Bouchard)发现了著名的罗塞塔石碑。当时,法国与英国展开着激烈的竞争,英国很快对法国在埃及的军事行动感到震惊,并派遣舰队夺回埃及。法国军队在1801年投降,英国没收了法国在埃及的考古文物,包括著名的罗塞塔石碑。1820年,英国学者乔瓦尼·巴蒂斯塔·卡维利亚(Giovanni Battista Caviglia)在孟菲斯附近的普塔神庙(Great Temple of Ptah)发现了拥有3 200年历史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尽管英国取代法国占领了埃及,但后者在古埃及研究领域占据领先地位。1822年,法国学者商博良(Jean-François Champollion)破译了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标志着埃及学的诞生。商博良释读古埃及象形文字激发了欧洲社会对埃及古迹和文物的强烈兴趣,欧洲兴起了“埃及热”。随后,英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等国都派遣大规模的考察队到埃及各地调查发掘。

在“埃及热”兴盛于欧洲的同时,两河流域也引起欧洲考古学者的关注。率先在这一地区开展考古发掘的是英国人,1808年英国驻巴格达官员里奇(Claudius Rich)考察了古巴比伦遗址,1815年出版《巴比伦遗迹日记》(Memoir on the Ruins of Babylon),在欧洲引发巨大关注。随后,英国人亨利·罗林森(Henry Rawlinson)于1835年至1837年间发掘了尼姆鲁德(Nimrud)和阿苏尔(Assur)遗址。在当时英、法竞争的态势下,出现了一种所谓的新职业“外交家兼考古学家”,许多西方国家驻近东地区的外交官同时也是考古学家,他们利用领事职位之便在当地从事考古发掘和文物倒卖活动。1840年,保罗-埃米尔·博塔(Paul-Emile Botta)被任命为法国驻摩苏尔领事,1842年博塔开始在尼尼微和霍尔萨巴德(Khorsabad)挖掘。1845年,英国驻伊斯坦布尔大使馆随员奥斯汀·莱亚德(Austin H.Layard)发掘了亚述巴尼拔(Ashurbanipal)、尼姆鲁德和尼尼微。随后,欧洲考古学家的足迹向两河流域南部延伸,发掘了苏美尔文明。在上述考古发掘基础上,楔形文字系统被成功破译,开启了一门新的学问——亚述学。

19世纪中叶,欧洲人把目光转向巴勒斯坦地区,这一时期的考古学家“一手带着铲子和一手捧着《圣经》”来到巴勒斯坦,其目的是证明《圣经》叙事的真实性,兴起了“圣经考古学”。1838年,美国圣经学者爱德华·罗宾逊(Edward Robinson)在巴勒斯坦进行了开创性的考古调查。作为英帝国向中东扩张的一部分,1865年成立于伦敦的巴勒斯坦考古基金会(Palestine Exploration Fund)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考古组织,维多利亚女王为其赞助人。1867年,英国人查尔斯·沃伦(Charles Warren)和查尔斯·威廉·威尔逊(Charles William Wilson)对耶路撒冷的圣殿山进行了大规模调查,耶路撒冷的“威尔逊拱门”即以此命名。1870年,一位年轻的法国考古学家查尔斯·克莱蒙特·甘诺(Charles Clermont Ganneau)来到巴勒斯坦,研究了两个著名的铭文:约旦的米沙石碑和耶路撒冷的圣殿铭文。在英国之后,许多国家相继成立探索巴勒斯坦的国家协会,如美国巴勒斯坦考古协会(American Palestine Exploration Society,成立于1870年)、德国巴勒斯坦考古协会(Deutscher Verein zur Erforschung Palästinas,成立于1877年)和法国圣经与考古学会(French Dominican École Pratique d’Études Bibliques,成立于1890年)。这些机构支持、赞助并开展了在巴勒斯坦进行的大部分考古发掘工作。

一部中东考古的早期历史,既是西方国家对古代文明的发掘史,也是一部对当地文物的掠夺史。由于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巴勒斯坦等古代文明区域在奥斯曼帝国版图之内,欧洲帝国列强争相把各自势力范围扩大到衰落的奥斯曼帝国境内,以援助为借口对其进行渗透和肢解。19世纪,西方考古学家在外交官、富有的赞助人和政治人物的帮助和怂恿下掠夺东方,用极为古老的考古文物丰富西方馆藏。例如,大英博物馆、法国卢浮宫、德国柏林博物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博物馆等存放了大量掠夺自中东地区的古代文物。1816~1827年,英国任命亨利·索尔特(Henry Salt)为驻埃及领事,为大英博物馆收集了大量古董,其中一些由著名的意大利探险家乔瓦尼·贝尔佐尼(Giovanni Belzoni)“巧妙”地组装和运输。1843~1845年,法国驻摩苏尔领事保罗-埃米尔·博塔用他在霍尔萨巴德(现代伊拉克北部)发掘出土的文物,帮助卢浮宫建立了第一批亚述收藏。西方“探险者”在中东地区开展的考古发掘与当时的东方主义话语和实践是一致的,考古发掘因此成为西方国家向中东扩张、实施文化帝国主义的重要途径:通过把古代文明地区的重要文物带回欧洲或美国,表明这些地方在当前已沦为落后地区,古代文物只有在“文明”的西方才能得到完好的保存,进而确认欧美国家在现代世界中的领导和先进地位。

一战后民族主义考古发掘在中东国家的兴起


在19世纪,中东当地人对考古发掘基本不感兴趣,尤其对前伊斯兰时代的古代历史漠不关心,甚至持谴责态度,认为它是一个“无知”的时代。许多西方考古学家认为当地人的“无知”导致其不能欣赏古代文物的价值,这成为西方人从中东地区带走文物的主要理由之一。在20世纪以前,中东本土居民主要在各个考古发掘地点充当体力劳动者,他们通常不被允许在考古发掘和相关研究领域担任重要职务或享有控制权,如埃及文物局掌控在法国人手中、伊拉克和巴勒斯坦文物部门掌控在英国人手中,这种局面一直延续了一个多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帝国解体,埃及、伊拉克等国家获得部分独立地位,民族主义意识在中东地区迅猛发展,一些当地学者参与到考古发掘活动中。中东地区的本土考古活动与民族主义运动相互影响,民族主义运动成为本土考古活动的强大情感动力,而本土考古活动的开展反过来又为民族主义运动创造了历史资源,成为中东国家反对殖民主义和争取民族独立的重要手段。

(一)开展自主考古发掘

虽然埃及人参与考古发掘活动的时间可以追溯到19世纪,但真正意义上的埃及考古学兴起于20世纪20年代,标志性的事件是1922年11月4日法老图坦卡蒙陵墓的发现。此后不久,埃及政府和卡特之间围绕陵墓及其文物的控制权爆发了一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争论,卡特认为他以及英国作为发现者有权处置新发现的文物,而埃及政府主张对图坦卡蒙陵墓及其文物拥有完全的主权。欧洲考古学家认为埃及人的技术手段落后,难以胜任对古埃及文明的发掘任务,以图坦卡蒙陵墓是“人类共同遗产”的名义,把围绕图坦卡蒙陵墓的斗争描述为一种无私的西方科学与贪婪无知的埃及民族主义者的斗争:“这一独特的发现及其丰富的历史和考古事实不仅属于埃及,而且属于整个世界”。

以图坦卡蒙陵墓的发现为标志,埃及民族主义者把法老时代作为埃及身份认同的一个基本要素,通过激发民众对古埃及的自豪感,试图建立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的埃及民族身份的连续体。在此情况下,埃及兴起了“法老民族主义”思潮,把考古发掘和古埃及文明作为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斗争工具,进而实现民族的独立和再度辉煌。图坦卡蒙陵墓事件唤起了埃及民众对于考古发掘的热情,推动了埃及人开展自主考古发掘活动;通过开展自主的考古发掘,埃及民族主义者迫切希望从发现和霸占古埃及文明的西方人那里夺回解释权,把埃及学掌握在埃及人手中。从1922年到1952年,埃及由获得部分独立至实现完全独立。在此期间,萨阿德·扎格鲁尔领导的华夫脱党推动埃及民族主义者发起自主考古发掘活动,力图摆脱外国势力对埃及考古发掘和文物管理的控制,实现国有化,这与埃及本身摆脱英国殖民实现民族独立的步伐相一致,并且是后者斗争的一部分。在这一过程中,埃及本土学者通过开展考古发掘和宣传教育活动,强调古埃及是现代埃及国家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突出这两者在精神上的联系。

就伊拉克而言,起初伊拉克人对考古学不感兴趣,也几乎没有参与外国考古人员组织的发掘活动。随着20世纪20年代伊拉克民族主义意识的发展,民族主义者开始对考古发掘给予关注,把它上升到国家资源的高度,并要求将之收归国有。英国人和伊拉克人围绕谁拥有文物的主权展开了争论,从而开启了民族主义考古活动。1934年,民族主义者萨提·胡斯里(Sati al-Husri)出任伊拉克第一任非欧洲裔的文物总监,也是中东地区第一位本土人士出任文物总监。胡斯里对考古发掘和文物保护问题高度关注,认为这对维护国家作为独立实体的地位具有象征意义,他极力呼吁由国家对这一领域进行直接控制。胡斯里通过发起自主考古发掘活动,把美索不达米亚的文明遗产作为伊拉克民族自豪的源泉,将它融入阿拉伯民族主义之中,以恢复和延续阿拉伯民族的辉煌。在胡斯里的倡导下,巴格达建立了一座伊斯兰博物馆。1941年5月,英国镇压了伊拉克的反英起义,罢免了胡斯里的职务,控制了文物和教育部门,中断了伊拉克的自主考古活动。

而以色列犹太人对考古学的兴趣可追溯到1913年成立于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及其文物研究希伯来协会(Hebrew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Palestine and its Antiquities),其目的是开展有关以色列地的历史、地理和考古研究。该协会的活动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中断,1920年该协会更名为犹太巴勒斯坦考古协会(Jewish Palestine Exploration Society)。其秘书长耶沙亚胡·佩雷斯(Yeshayahu Peress)号召以“以色列的精神”来研究这块土地上的古代史,并将之作为一项“神圣的使命”。1920年,纳胡姆·施卢兹(Nahum Schloucz)对哈马特-太巴列(Hamat-Tiberias)进行了第一次“犹太”发掘活动,他认为考古发掘可以帮助恢复犹太民族在巴勒斯坦历史中被遗忘的重要篇章,其目的是揭示犹太人在以色列地存在的深层根源,从而“解开其创造力之谜”。此外,希伯来大学的考古学家便雅悯·马扎(Benjamin Mazar)、以利亚撒·苏克尼克(Eleazar L.Sukenik)和L.A.迈耶(L.A.Mayer),对与圣经时代相关的遗迹进行了挖掘。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犹太巴勒斯坦考古协会和希伯来大学考古系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第二圣殿被毁至伊斯兰时期之前(尤其是罗马时代和拜占庭时代)的巴勒斯坦物质文化遗存,而欧美考古学家对这个时期不太关注。例如,1936年马扎对贝特谢里姆的发掘,在那里发现了公元二世纪至四世纪的大型犹太墓穴,被认为是犹太领袖、《密释纳》编纂者拉比犹大·哈纳西(Yehudah Hanasi)的埋葬地。就考古发掘对象而言,这一时期巴勒斯坦犹太考古学家的关注点主要是第二圣殿时期以及之后的犹太会堂、犹太墓地和犹太定居点,这些物质文化遗存被视为第二圣殿毁灭后犹太社团在巴勒斯坦持续存在的重要物证。

(二)培养本土考古人才

欧洲殖民者对埃及学和埃及考古发掘的控制,激发了埃及人的民族主义情绪,当地民族主义者提出培养本土考古人才的目标,使之能够与西方考古学家平等竞争,并最终取代后者。埃及最早的本土考古人才培养是在法国的帮助下实现的,艾哈迈德·卡迈勒(Ahmad Kamal,1849—1923)在法国人控制的埃及文物局担任秘书翻译职位,随后出任助理馆长。为削弱英国人在这一领域的独占地位,法国籍的埃及文物局局长马斯佩罗(Gaston Maspero)鼓励卡迈勒在文物局教授5名埃及人。1920年,公共工程部部长穆罕默德·沙菲克(Muhammad Shafiq)要求他的名义下属埃及文物局局长皮埃尔·拉考(Pierre Lacau)雇用并培训两名埃及人担任文物局助理局长。1921年8月,塞利姆·哈桑(Selim Hassan)和马哈茂德·哈姆泽(Mahmud Hamza)正式获得该项任命。

1922年图坦卡蒙陵墓的发现以及随后有关陵墓文物归属权的争议,加速了埃及培养本土考古人才的步伐。三位埃及人塞利姆·哈桑、马哈茂德·哈姆泽和萨米·加卜拉(Sami Gabra)被送往欧洲攻读高级学位,他们成为埃及第二代考古学家的代表。1924年,一个旨在培养埃及本土考古人才的大学项目设立。1925年,该项目成为新的国立埃及大学艺术学院考古系。1928年,七名埃及学生从埃及学课程毕业。尽管民族主义者努力创建私立和公立埃及学学校,控制发掘活动,维护开罗博物馆的权威,但欧洲人仍主导着埃及境内的考古发掘和文物收藏活动。塞利姆·哈桑谴责法国长期在该地区殖民,指责西方考古学家偷窃文物,皮埃尔·拉考退休后,民族主义者试图任命塞利姆·哈桑为文物局局长,但这种尝试没有成功。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埃及学在埃及发展为一个专门的学术领域,有一定数量的本土考古学家从事古埃及的考古发掘工作,古埃及历史在学校教科书中也占据重要地位。

随着伊拉克民族主义的发展,20世纪20年代,一些民族主义者呼吁培养本土考古人才,他们敦促政府培训本土考古学家以保护文化遗产。伊拉克文物总监胡斯里提倡在学校中开设考古学课程,并派遣学生出国接受考古学和古代语言培训,以便把它掌握在伊拉克人手中,从而为伊拉克本土考古发掘奠定基础。1927年,伊拉克政府拨款派遣塔哈·巴基尔(Taha Baqir)和福阿德·萨法尔(Fu’ad Safar)两名学生出国学习考古学和楔形文字。这两人后来成为伊拉克重要的考古学家。胡斯里还建立美术学院,邀请青年艺术家到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工作,研究和修复美索不达米亚文物,并鼓励他们从伊拉克当地传统特别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传统中寻求灵感,从而为伊拉克艺术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1930年,伊拉克议会教育委员会呼吁在伊拉克高中开设考古学课程,翻修和扩建国家博物馆。这表明伊拉克公众对考古活动越来越感兴趣,这种兴趣主要是因为人们担心伊拉克的文物被外国考古学家抢走。在接下来的30年里,政府对考古学的兴趣和投入进一步增加。1951年,伊拉克成立文物和古代文明研究所,培训本土考古学家,并出版了相关学术期刊。在伊拉克国家博物馆的宣传材料中,费萨尔国王被描绘成一长串伟大的伊拉克国王中的最新一位,与萨尔贡一世、汉谟拉比和尼布甲尼撒等人并列。把过去和现在联系起来的做法暗示当代伊拉克是古代文明的直接继承者,而考古发掘是这种历史延续性的有力证明。伊拉克民族主义者构建了一个连续性的时间序列,把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中世纪阿拉伯文明以及现代的伊拉克联系起来,表明这块土地上的所有文明都在现代伊拉克国家中达到了顶峰。在此解释模式下,考古发掘被用来证明“伊拉克人”几千年来一直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创造了辉煌的古代文明。

在委任统治时期,外国考古学家对巴勒斯坦进行了深度发掘,如米吉多、耶利哥、艾城、阿什克伦、示剑等圣经重要遗址,这些发掘都没有犹太人的参与。与在当地从事挖掘的欧美考古学家的庞大规模相比,受过专业训练的犹太考古学家人数很少。巴勒斯坦犹太人培养考古人才的主要基地是犹太巴勒斯坦考古协会和希伯来大学考古系。犹太巴勒斯坦考古协会在20世纪20年代举办了多场考古学讲座,赞助田野考察,开展了小规模的发掘。20世纪20年代末,犹太巴勒斯坦考古协会的考古学家发掘了耶路撒冷的欣嫩谷,同时与希伯来大学和巴勒斯坦文物部开展合作。希伯来大学考古研究所成立于1926年,在该研究所基础上希伯来大学1934年开设了考古系,该系被认为是“以色列考古的发源地”。希伯来大学考古系当时主要的活动是马扎在贝特谢里姆开展的发掘以及苏克尼克在贝特阿尔法(Beth Alpha)开展的发掘。

犹太巴勒斯坦考古协会和希伯来大学考古系以世俗和现代的方式进行考古发掘,主要关注从圣经时代到伊斯兰时代之前的历史而非宗教叙述。犹太考古学家的目标是,借助考古发掘提供古代犹太人在以色列地存在的证据,从而为现代民族起源神话提供实证形式的基础。例如,犹太考古学家对贝特阿尔法的犹太会堂进行了发掘,并把发掘中出土的会堂马赛克图案在特拉维夫展出,把它称为“在丧失主权数百年后犹太定居点在这块土地上得以延续的更具决定性的证据”。

(三)限制本国文物外运

在中东地区从事发掘的欧美考古学家把当地的古代文明视为自身遗产的组成部分,认为自己不是在完全陌生的地区开展发掘,而是回到“文明的摇篮”追寻自身历史的萌芽期。这种预设使之很自然地对文物产生了占有意识,认为自己有资格把这些文物“带回家”,这些文物被运回欧美国家的博物馆,作为西方殖民帝国的点缀和霸权象征。在西方监督下的中东国家立法较为宽松,对文物外运的管制松散,便利了西方的文物掠夺和走私行为。在现代民族主义者看来,文物是一个国家的天然权利,把考古发掘和文物遗产收归国有成为民族主义者的重要目标。为了遏制文物非法外运行为,中东国家纷纷出台相关法律,保护本国文物遗产,并建立文物的储藏和展览场所。这一时期纷纷建立的国家博物馆,就是为了存放在本国领土上发掘的考古文物。

围绕图坦卡蒙陵墓文物归属权的争议事件,埃及政府加强了对古文物发掘和外运的限制。1924年2月,时任埃及总理扎格鲁尔宣称图坦卡蒙陵墓中发现的所有宝藏属于埃及,并阻止卡特将这些宝藏带到英国。扎格鲁尔以“政府有责任捍卫国家的权利和尊严”为由给扣押行为辩护经过斗争,埃及民族主义者取得了胜利,图坦卡蒙陵墓中的大批珍贵文物被送到了埃及博物馆。随后,在法国籍的埃及文物局局长拉考的帮助下,埃及起草了严厉的新《文物法》并获得议会通过,使外国人不得带走在埃及挖掘的文物。此外,埃及民族主义者向开罗的法国文物主管部门施压,要求其加强对文物划分的限制。直到1952年,纳赛尔统治下的埃及才真正将考古发掘和文物收归国有,由文化部负责管理所有考古事务,埃及终于实现民族主义者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制定的两个目标:考古发掘和文物管理的完全独立及其受国家控制。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美索不达米亚考古的黄金时代,来自不同国家的探险队进行了多次大规模挖掘。英国人声称,美索不达米亚的遗产属于“文明世界”的人,把它运往英国和欧洲符合这种“进步”的逻辑。按照西方的标准,伊拉克不是一个文明国家,美索不达米亚遗产被认为与当地的伊拉克人民无关。为了加强对出土文物的管理,伊拉克于1922年成立文物部,随后在英国人格特鲁德·贝尔(Gertrude Bell)的推动下,委任统治当局制定了《文物法》其中有条文明确规定:“在挖掘结束时,先由考古发掘队主管从所发现的物品中选择其认为伊拉克博物馆基于科学完整性所需的物品,再由主管分配其他文物(给发掘者)……这些物品是对发掘者的奖励,目的是尽可能让参与考古人员在其挖掘的全部成果中享有代表性份额。任何人根据前一条款从挖掘所得收益中分得的任何文物,可由其外运,相关部门须对该批文物发放外运许可证。”该《文物法》的主要缺陷是,对文物的外运管理过于松散,便利了外国挖掘者将文物带离国境。在民众压力下,伊拉克政府对文物保护首次表现出实质性兴趣,决定增加对挖掘地点和博物馆的监督,并分配专项资金。在反抗文物外运过程中,伊拉克博物馆于1926年应运而生,格特鲁德·贝尔担任第一任馆长。起初,伊拉克博物馆分为两层:一楼第1、2号房间展览的是伊拉克南部地区的文物,分为史前时期、苏美尔时期、巴比伦时期;第3号房间展览的是伊拉克北部地区的文物,分为史前时期、胡里特时期、亚述时期;二楼第4号房间展览的是后巴比伦时期的文物,分为塞琉古时期、帕提亚时期和萨珊时期,第5号房间展览的是伊斯兰时期的文物;第6号房间陈列的是大型雕塑。

到1932年伊拉克获得独立时,政府对考古文物的控制已被视为国家主权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文物总监胡斯里的推动下,1934年5月,伊拉克议会通过了新的且限制性更强的《文物法》,规定所有文物和考古遗址自动成为国家财产,并对外国人开展的考古发掘和文物外运的权利施加了严格限制,改变了外国考古学家随意将文物带离伊拉克的做法。其中第49条规定:“发掘者发现的所有文物均为政府财产”。新的《文物法》通过后,很少有文物非法离开伊拉克,伊拉克的国家藏品开始呈指数级增长,英国人开始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地区。鉴于伊拉克文物大量流失的现象,胡斯里1935年发起要求从大英博物馆归还著名的萨马拉藏品(Samarra collection)的运动,同年4月,伊拉克外交部正式向英国驻伊拉克大使发出了归还文物的请求,强调“在伊拉克发现、展览在欧美许多博物馆的此类文物,掠夺自伊拉克,它们应该属于伊拉克”。由于伊拉克的交涉,分配给伊拉克的一部分藏品于1936年9月运抵巴格达。这对于伊拉克的民族主义者来说是一个较为重要的成就。

在委任统治时期,英国控制下的巴勒斯坦文物部在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采取了不同的立场,一方面允许和支持犹太考古学家的发掘活动,另一方面忽视和压制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对于考古资源的兴趣和诉求。犹太巴勒斯坦考古协会与英国委任统治当局开展了密切合作,尤其在给巴勒斯坦的定居点和乡村的地名命名问题上,极力推动使用希伯来名字。由本·兹维领导的命名委员会认为,希伯来名字在“科学上”和“历史上”都十分准确,因为它建立在犹太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研究和发现之上,他们发现这些名字“属于这个古老的国家”。这导致巴勒斯坦人和犹太移民之间的不平衡,后者利用考古学作为工具来证明他们对某块土地的主张,从而证明从巴勒斯坦人手中没收该土地是正当的。

欧美考古学家进入巴勒斯坦从事发掘工作,主要探寻自己与《圣经》的文化根源,是由学术兴趣、帝国竞争以及各种宗教信仰共同推动的。而犹太考古学家主要探究这块土地的犹太根源,出发点是世俗的,并作为犹太人对这块土地拥有主权诉求的一部分,使犹太人对巴勒斯坦的主张合法化。委任统治时期的犹太考古学家基本都是犹太复国主义意识形态的拥护者,马扎、苏克尼克以及阿维-约纳(Avi-Yonah)等人,都力图通过考古发掘证明犹太人在这块土地上的存在。考古发掘在委任统治时期不仅是一种学术行为,而且被视为犹太人恢复政治主权意图的一部分,为犹太人曾在此生活提供物证。

在委任统治结束前夕,巴勒斯坦犹太人参与了一项重大的考古发掘。1947年,以利亚撒·苏克尼克发现并购买了举世轰动的《死海古卷》,这些卷轴是第二圣殿犹太教教派文献的残余,它们藏在库姆兰的山洞中,其中保留了大量《圣经》文本。犹太人认为,在以色列建国前夕成功获得这些卷轴具有重大意义,它被解释为一种文化救赎和“将损失归还给所有者”的行为,表达了以色列国与早期犹太主权之间的延续性。苏克尼克的儿子、著名考古学家伊格尔·亚丁(Yigael Yadin)赋予发现和收购《死海古卷》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我由然而生的感觉是,在以色列建国的那一刻,发现这些卷轴并获得它们具有象征意义。自以色列的独立被摧毁以来,这些手稿在洞穴里等待了2000年,直到以色列人民返回家园并重新获得自由。1947年11月29日联合国投票支持以色列在2000年后重新建立一个犹太国家,这一天,前三卷卷轴被带到了我父亲的面前,这一事实更加凸显了它的象征意义。

从古代辉煌走向现代复兴:中东国家考古发掘的目标指向


考古发掘最主要的特点是,借助“科学”的还原,为当下与过去之间建立联系提供物质材料与实践证明。基于此,考古发掘被认为是能够产生共同根源的民族想象的重要物证。许多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家把当下的国家及其公民视为过去曾经伟大文明的后代和继承人,强调这种联系既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在民族国家构建的目标指向下,考古发掘在中东地区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和孕育了强大的力量,通过转向民族起源或辉煌时代真实或想象的意念来塑造现代国家认同和凝聚爱国热情。这种“根基性想象”把几千年前的古代辉煌和当下的国家联系起来,成为后者实现民族复兴的强大动力。在此过程中,考古发掘及其文明遗产筑就了中东国家认同的历史根基,尽管人们对其解释经常存在分歧和争论。

(一)法老时代:缔造现代埃及的文明古国身份

以金字塔、木乃伊、象形文字、方尖碑等为代表的古埃及文明给世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些辉煌的过去不仅是古代埃及人创造的难以企及的文明高度,而且也成为激励现代埃及民族国家构建的重要资源。20世纪二三十年代,埃及兴起了一场法老民族主义运动,它强调尼罗河而非伊斯兰教的作用,它极力推崇创造民族辉煌的法老时代,认为埃及真正的民族性格建立在法老时代所代表的埃及独特性之上。民族主义者对法老时代的关注被用作淡化阿拉伯和伊斯兰身份,强调埃及的独特性,旨在将埃及打造成一个欧洲而非近东国家。以古埃及荣耀为中心的“法老民族主义”把古埃及历史整合到现代民族主义话语中,在埃及民族国家构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埃及的世俗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尤其是民族主义的华夫脱党)发现,法老时代可以作为民族自豪感的源泉。1919年埃及爆发的反英起义以及1922年获得部分独立,尤其图坦卡蒙陵墓的发现,上述事实证明了古埃及遗产在塑造民族主义中的强大作用,同时唤起了埃及人对于法老时代的热情。通过诉诸遥远的法老时代,埃及人得以超越当下的政治和文化分歧。扎格鲁尔领导的反英斗争,成功地将图坦卡蒙的宝藏保存在埃及博物馆中。1927年,反英民族主义领袖扎格鲁尔去世,他的陵墓矗立在开罗市中心的广场,成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埃及新法老建筑风格的象征。新法老风格代表着共同的辉煌过去,较少与地区或宗教影响联系在一起,也是民族团结和觉醒的象征。

在埃及人开展的民族主义考古发掘和争取民族独立过程中,现代埃及人对法老时代的辉煌文明具有强烈的印象,认为埃及伟大的过去与当前埃及紧密相连。1933年,法老民族主义的倡导者塔哈·侯赛因(Taha Husayn)在《东方之星》(Kawkab el-Sharq)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中写道:“法老民族主义深深植根于埃及人的精神,它将继续得以延续并变得更强大。埃及人在成为阿拉伯人之前处于法老时代。埃及不能被要求否认其法老民族主义,因为这意味着:埃及,摧毁你的狮身人面像和金字塔,忘记你是谁,跟随我们!不要向埃及索取过多。埃及将永远不会成为阿拉伯统一的一部分,无论这个统一的首都是开罗、大马士革还是巴格达。”扎格鲁尔领导的华夫脱党、自由立宪主义者、法乌德国王(King Fuad)和其他许多人都是法老民族主义的支持者。对于这些民族主义者来说,图坦卡蒙和他的宝藏代表了现代埃及人可以效仿的辉煌过去,也是反抗殖民主义的有效动员手段。

1952年7月,自由军官组织推翻法鲁克王朝,1956年的苏伊士战争使埃及获得了完全独立。法鲁克王朝的倒台结束了外国势力对埃及考古文物领域一个半世纪的控制。在革命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埃及人控制了该国所有重要的考古遗址。穆斯塔法·阿米尔(Mustafa Amer)是第一位担任埃及博物馆馆长的埃及人。埃及政治上完全独立,并控制自己的文物局,重新唤起了民众和学术界对法老时代的自豪感。令埃及爱国者们感到自豪的是,1954年埃及考古学家发现了双重轰动事件——大金字塔以南出土的“太阳船”和位于塞加拉的阶梯金字塔。为了激励民众对于法老时代的骄傲,1952年革命后不久,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被安置在埃及首都开罗中央车站前的广场上。如今,这个广场和连接着米兰解放广场的街道仍以这个自豪的法老的名字命名。埃及帝国时代新王国(约公元前1550年至前1069年)的方尖碑被放置在开罗及其周围的广场上。此外,狮身人面像取代法鲁克国王的肖像,成为埃及硬币上的国家象征。上述情况代表了埃及革命者与古代埃及之间的联系,寓意为古代荣耀在现代埃及的复兴。

埃及位于欧、亚、非三大洲的结合部位,是阿拉伯世界的中心之一,也是讲阿拉伯语人口最多的国家。几个世纪以来,埃及一直有着成为阿拉伯世界领袖的梦想。提升国家声望是埃及政府开展民族主义考古发掘的强大动力,其动机不仅是研究古代历史遗迹,而且是重新书写民族历史叙述的尝试。这种对复兴古代辉煌的渴望在壮观的“法老的黄金巡游”中得到了体现。2021年4月3日,22具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伊离开埃及博物馆运往新落成的埃及文明国家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 Egyptian Civilization),并在全国电视上举行了一场名为“法老的黄金巡游”庆祝活动,其规格远远超过许多政治家的国葬礼。此次游行可以被解释为民族主义者试图重新连接法老时代,在过去的辉煌与当下的复兴之间创造一种象征性的延续。

(二)美索不达米亚时代:再现伊拉克地区强国的历史荣光

尽管伊拉克拥有几千年的文明遗产,但伊拉克官方强调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超过其他一切。通过专注于美索不达米亚时代,伊拉克力图回避棘手的政治问题,如逊尼派与什叶派的分裂、库尔德人问题等,转而强调伊拉克历史上的共同点,团结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派别,并重塑伊拉克的独特性。伊拉克政府试图用美索不达米亚的共同过去来弥合国内存在的民族和宗教分裂,把不同派别的民众整合在单一的伊拉克认同之下。其最终目标是激励公众为伊拉克的古代历史感到自豪,并承担起领导阿拉伯世界的责任,使民众认为伊拉克在古代的统治地位促成并注定了其在现代的卓越地位。雷内·泰杰勒和梅希亚尔·凯瑟姆指出,伊拉克强调美索不达米亚时代的用意是试图“将现代伊拉克与其辉煌的美索不达米亚历史联系起来,撇开任何可能的逊尼派—什叶派分裂或种族分裂。相反,它强调伊拉克是一个在共同的美索不达米亚文化中统一的国家。”

长期以来,伊拉克的国家认同难以与对宗教领袖、部落酋长和地方意识的忠诚相抗衡。现代伊拉克第一位国王费萨尔一世不是伊拉克人,而是来自沙特阿拉伯的希贾兹家族,他建立的哈希姆王朝(1921~1958年)借助考古发掘和古代历史来克服这种困境。1958年7月14日,陆军准将阿布杜·卡里姆·卡西姆(Abd al-Karim Qasim)在军事政变中上台,在塔哈·巴基尔等考古学家的帮助下,卡西姆将伊拉克的前伊斯兰历史视为民族自豪感的源泉,强调伊拉克是一个独特的实体,在文化和历史上与阿拉伯世界的其他国家截然不同。为了纪念美索不达米亚遗产,阿卡德人的沙玛什太阳符号被采纳为新的国徽,伊什塔尔之星(Ishtar Star)成为伊拉克国旗上的中心形象。

1968年复兴党上台后,美索不达米亚遗产在伊拉克国内被推向新的高潮。在石油经济带来的巨额财富的支持下,伊拉克政府发起了一场全面的文化运动,在公共建筑、文化艺术和思想观念等领域复兴美索不达米亚遗产,其中最为雄心勃勃的行为体现在考古发掘领域。随着对考古学的日益重视,伊拉克的考古发掘数量在20世纪70年代急剧增加。

其一,拨款对重要考古遗址进行修复,如重建哈特拉、尼尼微、尼姆鲁德和阿苏尔等遗址。从1968年到1972年,伊拉克文物局的预算增加了80%以上。1969年,伊拉克文物局局长宣布,政府计划在每个省份和重要考古遗迹建造博物馆和考古发掘中心,并对现有的国家博物馆和地方博物馆进行翻新和扩建。其中,最为引人关注的考古工程是重建巴比伦遗迹。始于1978年的重建巴比伦工程分为两个阶段,至少耗资1亿美元。尽管不久后伊拉克与伊朗爆发战争,但这项修复工程仍在继续;在战斗异常激烈的1987年,为加快工程进度,数百名免除兵役的工匠被派往巴比伦遗址工作。这项修复工程成为伊拉克国家战略的一部分,目的是塑造一个统一、强大的“巴比伦”身份。

其二,加强文物保护和立法。1974年,伊拉克革命指导委员会修订了1936年《文物法》,宣布文物为国家财产,并禁止文物外运;伊拉克政府将文物管理提升至国家层面,1979年,文物部改组为“国家文物和遗产部”。与此同时,伊拉克发起了追回流落在外的伊拉克文物的国际行动,呼吁其他相关国家政府、博物馆和大学将美索不达米亚的文物归还伊拉克政府,尤其要求归还藏在卢浮宫的汉谟拉比石碑。伊拉克和其他第三世界国家共同努力,于1975年11月促成了一项联合国决议的出台,要求将文物归还给其原籍地。

其三,大量使用美索不达米亚的象征符号。例如,1970年革命指导委员会把希拉省更名为巴比伦省,将摩苏尔省更名为尼尼微省;此外,伊拉克还借用阿卡德、尼姆鲁德、哈特拉、苏美尔等美索不达米亚名字,将它们作为城市以及街道的名称。1980年,革命指导委员会将新的国民议会大楼命名为“汉谟拉比大楼”(Hammurabi Building),以强调伊拉克古代立法者与其现代继承者之间的联系。此外,伊拉克在货币和邮票以及艺术作品中大量使用美索不达米亚元素,如伊拉克硬币上的大棕榈树图案、纸币上刻的汉谟拉比石碑与尼姆鲁德公牛等图案。其中,伊什塔尔门是源于巴比伦最受欢迎的元素之一,全国各地都竖立了用纸板和胶合板制作的伊什塔尔门复制品。对古代的高度重视还体现在武器装备中,伊拉克引进苏联的“T-72”主战坦克经过改进后,命名为“巴比伦之狮”(Lion of Babylon)。

在1968年至2003年美、英联军入侵伊拉克之前的复兴党执政时期,伊拉克运用古代文明遗产有两种途径:一是实现美索不达米亚的“阿拉伯化”,将古巴比伦人和亚述人描绘为与现代伊拉克的阿拉伯人有直接的生物学联系;二是推动现代伊拉克的“美索不达米亚化”,强调伊拉克历史的独特性和悠久性,与周围的阿拉伯世界形成鲜明对比。通过这两种宣传叙事,复兴党政权在美索不达米亚遗产和伊拉克民族主义之间建立了一种持久的联系,伊拉克和遥远的美索不达米亚拉近了距离,同时与更广泛的阿拉伯世界拉开了距离。借助于对美索不达米亚遗产的强调,伊拉克把苏美尔、阿卡德、亚述和巴比伦等古代文明的居民称作“伊拉克人”,称为“我们的先辈”和“伟大的祖先”,创造了学者阿玛齐亚·巴拉姆(Amatzia Baram)所谓“近乎永恒的伊拉克人民”概念。

总体而言,考古发掘在当代伊拉克身份认同的塑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伊拉克政府在考古发掘方面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旨在唤醒民众对其古代历史的兴趣,以及从文明遗产中激发民族自豪感,宣示当代伊拉克人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守护者和继承人。伊拉克以其独特的身份而自豪,这种身份来自其辉煌的文明遗产,这给予该国民众一种不同于其他阿拉伯人,甚至优于其他阿拉伯人的感觉。政府通过强调现代伊拉克人是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生物后代和文化继承人的观念,不仅使伊拉克独立于阿拉伯世界其他国家,同时也将现代伊拉克视为其古老历史的延续,赋予伊拉克领导阿拉伯世界的义务。可以说,美索不达米亚的古代历史不仅成为伊拉克政治主权的标志或促进民族团结的工具,而且成为伊拉克获取地区强权的意识形态理由。

(三)圣经时代:重建以色列的集体身份之根

考古发掘在以色列国建初期发挥了重要作用,被寄予重建民族历史之根、认同之根的神圣使命,几乎是一种“全民爱好”(National Hobby)。以色列有着惊人数量的职业考古人员与研究机构,每项考古发掘都吸引了公众的强烈关注。许多发掘都被用来寻找过去犹太人在该地区存在的证据,考古活动旨在证明并加强以色列国与故土的历史和文化联系,同时抹去其他民族和文化的遗产和历史叙述。考古在许多以色列人看来是一种寻根的科学活动:“考古发掘成为一项民族工程,通过它以色列人得以恢复他们在遥远过去与古老家园的根。参与到考古发掘之中……是从事一项跨越流散重建与民族过去及民族记忆之间联系的爱国主义行为。”考古发掘提供了犹太人曾经生活在故土的历史见证与心理支撑,成为历史叙事的合法性文化资源,是犹太民族主义者恢复集体身份之根的重要工具。

以色列建国后开展了一系列发掘活动,许多考古发掘得到了政府和国防军的财政、后勤支持,吸引了大批志愿者参与,成为举国关注的公众事件。考古发掘成为新的国家叙事的一部分,不仅被用来确定过去的年代,更重要的是赋予新移民以共同的身份认同与集体记忆,据此把各种不同背景的犹太人连结在一起,“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和以色列国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将不同的移民人口与居住着不同民族的土地(重新)联系起来。考古学被用来服务于这样一种主张,即近2000年前离开这块土地并分散在各民族中的犹太人现在正在返回他们的古老家园。考古学以其客观科学学科的光环,被赋予了为犹太复国主义叙事的真相提供无可辩驳之证据的任务。”借助政府资助的大型考古发掘项目,在现代以色列和“圣经以色列”之间创造了(神话般的)连续性,给予“现代犹太定居地诗意般的证实”,为犹太人对于巴勒斯坦的主张提供“科学”的依据。以色列的考古发掘主要分为以下几大区域:

一是建国初期的犹地亚沙漠考古,其中最著名的发掘莫过于伊格尔·亚丁主持的马萨达考古和巴尔·科赫巴考古。曾任以色列国防军第二任参谋长的亚丁,1952年退役进入考古学界,随后成为希伯来大学考古系负责人。他对哈佐(Hazor)、米吉多等圣经时代的大型遗址进行了发掘。1960~1962年期间,亚丁带领考古工作队发掘了死海地区的多个洞穴,发现了巴尔·科赫巴时期的信件和文件。1963~1965年间亚丁领导了马萨达遗址的挖掘工作,该地也是以色列国防军新兵宣誓入伍地点。发掘期间,以色列国防军提供了人员和物力支持,有数千名以色列人直接参与。通过马萨达考古,马萨达的英雄形象深入千家万户,成为以色列人集体记忆中英勇抗敌、争取自由的代名词。在考古发掘期间及之后,亚丁因其卓越贡献而被誉为“马萨达先生”(Mr.Masada)。学者西伯曼指出:“由于他们(考古学家)的努力与他们的发现,马萨达成为以色列考古史上最为著名的发掘,以及或许仅次于图坦卡蒙陵墓的清理,亦即20世纪最为引起公众关注的考古发掘活动。”

二是耶路撒冷考古。1967年以色列控制整个耶路撒冷,通过在东耶路撒冷开展考古发掘,建立博物馆和国家公园,这座城市的地貌发生重大变化,逐步实现耶路撒冷的犹太化。从1968年开始,以色列考古学家在耶路撒冷开展了系列考古发掘。他们在当地关注的是大卫王时期和第二圣殿时期,因为这两个时期犹太人在耶路撒冷的痕迹最为明显。特别是在大卫城遗址(即锡勒万地区),以色列相关人员通过考古发掘、旅游开发、建造博物馆和国家公园,使犹太人在当地的存在“合法化”,并把这种“存在”追溯至3000年前。可以说,在游客心目中,耶路撒冷作为犹太城市的形象某种程度是通过考古发掘创造出来的。从发掘中获得的单方面证据,被以色列作为犹太人对耶路撒冷拥有历史权利的证明,通过刻意抹去非犹太人在当地的痕迹,以色列在耶路撒冷创造了一个完整而排他的犹太民族叙事。

三是约旦河西岸考古。以色列1967年占领约旦河西岸后,将考古发掘作为其加强对当地控制的重要工具。该地区的考古发掘由考古参谋(Staff Officer for Archaeology,SOA)主持,负责管理与西岸和加沙地带考古和文物有关的所有问题。1981年,耶沙委员会(Yesha Council,犹太定居点的管理机构)的创始人之一、时任主席以色列·哈雷尔(Israel Harel)向教育部发送了一份备忘录,并被转交给时任总理梅纳赫姆·贝京(Menachem Begin)。在备忘录中,哈雷尔建议以色列在巴勒斯坦被占领土的考古遗址采取一系列行动,以“确保犹太人能够控制这些遗址,这些遗址体现了犹太人的历史、记忆以及对其根源和这块土地权利的最明显和最直接的证明”。此外,备忘录还列出了西岸22处历史遗迹,并提出确保以色列控制的各种方法。实际上,以色列对西岸的控制不仅是军事层面的,还有考古层面的,其方法是把对具有历史或象征意义的遗址的控制与对历史叙事的控制联系起来。

以色列的考古发掘是有选择性的,它主要强调犹太人在以色列地定居的历史以及这一地区的犹太文化留存,通常专注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即圣经时代,而圣经时代之前和之后的时期都不太受到关注。在以色列大学的专业设置中,考古研究专业一般称为圣经考古系,其研究下限是拜占庭时代,根本不讲授伊斯兰时代,所有的目标是围绕《圣经》来寻找犹太人在这块土地上的痕迹。这种选择性主要是由于圣经时代提供了古代以色列与现代以色列国之间的联系,同时得以跳过屈辱和丧失主权的大流散时代。在此过程中,往往会破坏一层层的考古遗址,以寻找古代犹太人留存的痕迹。

在以色列,考古发掘的重要性因民族斗争而变得更加重要,这场斗争很大程度上围绕着谁是巴勒斯坦这块土地的“土著”居民的问题。以色列强调犹太人是该地区最早的土著居民,并借助圣经考古的大量物证,塑造出“犹太人是唯一有权把该地区作为祖国的民族”的观念。根据以色列考古学家的说法,“缺乏”能够证明巴勒斯坦人土著地位的物证,古代生活在该地区的居民,如以东人、迦南人、非利士人与现代巴勒斯坦人之间没有血缘上的联系。加之,“巴勒斯坦”这个名字是罗马人起的,从而在这块土地上造成一个真空,巴勒斯坦人沦为没有古代历史的民族。基于上述考古证据,巴勒斯坦人的土著地位由于缺乏古代历史而被消除。对此,巴勒斯坦考古学家、巴勒斯坦博物馆前馆长马哈茂德·哈瓦里博士提出,以色列利用考古学武器创造了一种以“犹太人历史主张”(Jewish historical claims)为中心的虚构的《圣经》偏颇叙事,来证明其在巴勒斯坦殖民计划的合理性。可以说,考古发掘成为阿以冲突在另一个战场的延伸,双方对这个没有硝烟战场的争夺甚至更加激烈。

余论:中东民族国家构建的返古主义特征及其迷思

古代中东地区被誉为“文明的摇篮”,是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波斯、犹太等诸多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也成为开展古代文明考古的理想对象。19世纪初以来,中东地区普遍遭受外来入侵,西方殖民者不仅在政治上控制中东地区,侵占和掠夺该地区的古代遗产,而且掌握了研究当地古代文明的学术话语权,埃及学、亚述学和圣经考古学起初都是欧洲人为自己设想的一门学科。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争取民族解放的过程中,考古发掘成为中东民族主义者摆脱殖民统治获得民族独立的重要突破口。可以说,中东地区的考古发掘深刻体现了殖民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激烈博弈,折射出中东国家迈向现代进程的艰难复杂性,成为民族国家构建进程的重要缩影。

对于拥有悠久文明遗产的中东国家而言,考古发掘是民族国家构建的重要象征资源,被用来证明自身历史的悠久和辉煌,从中获得国家身份认同和民族自豪感,体现了中东民族国家构建的返古主义特征。中东国家对古代文明遗产的解释和运用,其目标指向并非返回古代,而是借助共同的辉煌过去来塑造集体认同和再度实现辉煌。除了埃及、伊拉克、以色列以外,20世纪上半叶中东地区的许多国家和民族都认同古代文明,如黎巴嫩对腓尼基人的强调、伊朗对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推崇,以及土耳其把自己的根追溯至赫梯人。借助于深厚悠久的文明遗产,中东国家的民族主义精英力图利用遥远的光荣过去对抗西方人在技术方面的优势,以及弥合国内的政治分歧,进而开创一个充满美好前景的未来。

在中东国家借助古代文明遗产来构建身份认同和激励民族自豪的过程中,受到一系列变量因素(如国内政局状况、族群构成和宗教传统以及外部力量)的影响,这些因素直接影响到民族国家构建的成败及其进程。就考古发掘参与中东民族国家构建的成效来说,埃及相对成功,伊拉克相对失败,以色列则争议较大。这些不同境遇折射出各国在民族国家构建中存在的问题及其合法性。

迷思之一:考古发掘的对象存在多个不同的古代时期,应该强调哪个古代时期?这充分体现出中东国家对于考古资源的选择性利用。就埃及而言,它可供利用的古代资源除了法老时代的埃及,还有希腊化埃及、罗马埃及、伊斯兰埃及,尤其伊斯兰埃及构成与法老时代相竞争的认同资源。例如,埃及纸币的一面是法老头像,另一面是伊斯兰符号,这种设计试图调和与平衡两种民族遗产:法老时代的埃及和阿拉伯化的埃及。总体而言,埃及内外环境相对较好,对古代遗产的处理也较成功,不仅法老时代的埃及被誉为古代世界最伟大的文明之一,当代埃及也获得“世界文明古国”的公认地位,古埃及遗产在经济和旅游层面产生了巨大的经济价值,成为埃及继苏伊士运河之后重要收入来源之一。

迷思之二:考古发掘能够弥合群体分歧还是单方面凸显主导群体的话语?过去是被重建的产物,往往建立在占主导群体的意识形态立场基础之上,考古发掘及其建构的叙述更多体现了主导者的话语。伊拉克国家构建的困境就反映了这个窘境。伊拉克是一个多元民族和宗教的国家,境内存在许多种族和宗教派别,包括逊尼派和什叶派穆斯林、库尔德人、基督徒、犹太人以及其他少数群体。这种多样性使得打造统一国家身份的进程举步维艰,加上外部大国势力的频繁干预构成伊拉克国家构建不可承受之重,导致伊拉克境内不同群体之间的对抗和冲突没有得到改善,而且考古发掘往往反映的是伊拉克主导群体的单一叙述,这就决定了考古发掘难以扭转伊拉克国家构建的相对失败。

迷思之三:考古发掘对过去的解释是证实还是歪曲?各个对立的民族团体都在考古发掘中伸张本民族的权利,考古发掘在以色列/巴勒斯坦就充当了这种政治功能。研究考古学与民族主义关系的学者菲利普·科勒(Philip Kohl)说:“民族主义的需要导致了对真实或虚构之遥远过去的精心制作。”在针对巴勒斯坦这块土地的争夺战中,考古发掘发挥了关键作用。以色列的考古发掘抹去了阿拉伯/巴勒斯坦对同一地区的主张和存在,“每次发现可辨认的犹太人或以色列人遗址”都被视为“对现代犹太人土地权利的实际确认”。而巴勒斯坦人也通过对立性的考古发掘来申明自身合法权利,凸显迦南时代(犹太人进入巴勒斯坦之前的时期)以及伊斯兰时代(犹太人离开巴勒斯坦的时期)。学者赫里贝特·亚当写道,“考古学家加入了党派记忆的争夺战。一门看似客观的科学在耶路撒冷过去的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它加剧了而不是缓解了民族主义的争端……巴以双方都是神话化过去的囚徒。”这种状况表明,考古发掘在中东地区是一种非常有力的政治武器,在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巴以冲突问题上,考古学作为一门看似客观的科学,构成对邻国领土的隐性祖传要求,通过促进特定的民族主义议程,助长了本就错综复杂的政治争议和冲突。

所有上述迷思都有力地表明,在中东地区,民族主义和考古发掘往往是相辅相成的,考古发掘从一开始就嵌入了民族主义主题,民族自豪感成为考古发掘的主要驱动力。中东地区绝大部分国家诞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帝国瓦解的基础之上,它们的建立很大程度上是大国政治介入和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的产物,境内各种民族、部落和宗教势力之间盘根错节、矛盾重重,受殖民历史遗产的影响,中东国家普遍难以形成有效的统一政治权威。由于中东地区极其复杂的民族和宗教格局导致社会凝聚力的脆弱性,建立一种使境内所有公民都能在其中找到合法位置的领土和历史身份尤为迫切。毫无疑问,中东地区的丰厚考古资源有助于在继承文明遗产的基础上构建国家身份。正如蒂莫西·米切尔(Timothy Mitchell)指出的那样,现代民族国家的一个特点是借助古代资源来强调自身的现代进程:“一个国家如果能证明它是古老的,这对于证明它是现代的是有帮助的。一个国家想要证明自己是崭新的、理应在现代国家之林中占有一席之地,需要创造一个过去。这个过去不仅是一件象征性的装置,如国旗或国歌,而且借助它可以组织政治效忠并展示独特身份……决定一个共同的过去对于将某个多元的民众捏合成统一国家的进程至关重要。”借助于考古发掘,民族主义者力图寻找自己的根,追溯某个想象的源头,特别是这个源头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通过在过去的辉煌成就中寻求国家认同和灌输民族自豪感,以作为当下民族国家构建的激励。作为一种重要的象征资源,文明遗产不仅是过去的历史遗迹,还是现代国家认同的“根基性想象”,基于此,考古发掘对于民族国家构建的重要作用不仅体现在中东国家,它对于许多具有悠久文明历史和遗产的国家也具有普遍的启示意义。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 河南大学以色列研究中心
注释从略,完整版请参考原文。

编辑:拾 壹
校审:星 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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