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林（克罗采和春天）
“大多数人都开始团紧身子，保持体温，这时候最先丢掉的肯定是一切'无用之物’。因为没人知道这次什么时候是底，未来到底有多冷。”
据说“全球文科倒闭潮”早已来临。
依我看，文科的很大一部分功能是满足好奇心。比如说在社交平台上被当作反面典型的《嗅觉伦理学》，我就很感兴趣。在普遍不洗澡、不仅不洗澡还抗拒“水洗”，洁净身体的方式主要是“干擦”的近代社会，人们对“体味”是什么态度，什么样的气味会引起人的嫌恶，什么样的气味可以被接受、什么样的气味不但被接受了甚至成了某些特定群体的身份标识，这不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么？其实研究这个问题的书也有好几本了，只是它们关注的是“气味”这个整体，并没有集中在“体味”这一个主题而已。
同样的，《唐研究》里有一篇文章是通过元稹白居易的诗歌往还判断唐长安城各坊都有什么买卖，哪个地方有酒楼，哪个地方有烧饼铺诸如此类。还有一篇是研究“唐传奇”里主角们的行动轨迹、进而研究唐长安城不同区域的不同功能，这些难道不是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么？
我当年在西单图书大厦等个人，看到货架上摆着几本《唐研究》随手拿起一本，看到一篇关于东晋灭亡之后北逃的司马氏回到温县重建势力的文章就被吸引了，然后在网上搜了一下《唐研究》的目录，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从包括日本雅虎、tw露天在内的各种网购渠道买全了所有的《唐研究》，然后我还要在家里的书柜里给这些大到反人类的书找个地方，然后它这些年来还一直出，从去年开始找的地方已经放不下了…
那本着“有用”这个标准看，《唐研究》对我来说有什么用么？其实一点用都没有，我既不能用它掌握历史研究的前沿信息、也不打算掌握什么前沿信息、更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也要照着这个风格写点什么，我单纯的就是觉得“有意思！”如此而已。
历史研究的都是过去的事情，有个人说什么是历史呢？就是一切可以用“过去进行时”说得东西。那这些过去的事，有什么用呢？有些时候好像还真有点用，比如说“自古以来”的时候好像有点用。可“自古以来”真的有用么？还有句话叫“拳头大就是真理！”罗马人向高卢国王交赎金，然后向高卢国王抗议它放在天枰上的砝码不准，太重了。高卢国王听完把自己的宝剑也放在天枰上！这时候“自古以来”有用么？“讲理”有用么？
但为什么历史活到今天了呢？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对“过去”有好奇心。我们小时候坐在台阶上看着天，然后问昏昏欲睡的老祖母“那后来呢？”就是好奇心的表现。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失去了这种好奇心。有个很老的电影叫《史密斯先生去华盛顿》，他激动的跟一个老参议员说“我这个座位是杰斐逊（还是其他什么人）坐过的！这就是思古之幽情的体现，而老参议员回答“没关系，杰斐逊不在乎！”就是我们随着生活失去了好奇心的体现。
死了！过去了！完了！有时候是好奇心的开始，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可以“松一口气”，这之间的距离刚好是满足好奇心的学科兴衰的根本。
在经济高增长的年代我们没有功夫搞什么闲情逸致、在经济L形下滑的年代我们没有心情搞什么闲情逸致，这是最基本的人性。当然你也可以说是阶级社会里的最常见的阶级性。
人人都盯紧大盘的时候，你靠在窗户边上看《保尔与维吉妮》，看完可能别人喷香槟的时候你就去跳河了。不过错过高增长相比之下还算好，因为人人资不抵债的时候你连错过的机会都没有。经济高增长的时候最多是你不理财财不理你，但经济L形增长你躲都躲不掉。
从这个角度说我坐在咖啡馆里举目四望，每个人谈的都是过亿的项目，一个胖子守着个笔记本接电话也谈的是过亿的项目，然后要是有个人要跟我说“你知道长安哪个坊里有饼子铺么？”我肯定让他滚。
我不炒股、不买基金、不投资，但我回家的时候健身房跑路了，气哼哼上了电梯，电梯把我关起来了！这时候另一个人跟我说“你知道唐朝宫殿的门几点开么？”我肯定只想知道电梯的门几点开。
将心比心，我们扪心自问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无用的学问”眼下运势吃紧。因为我们的社会又进入变动期了。甚至我们的世界都进入变动期了。大多数人都开始团紧身子，保持体温，这时候最先丢掉的肯定是一切“无用之物”。因为没人知道这次什么时候是底，未来到底有多冷。
这个道理甚至可以解释无用之物为什么会繁荣，因为之前很多人真的相信“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很多人真的相信“今年换车、明年换房、后年就该换老*”了。当人们觉得繁荣是一个常态的时候，当人们的财产不断增值的时候，他们的毛孔就张开了！兴趣就漾出来了。
但这是不是全部呢？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也有些需要具体分析的地方。比如说为什么在高增长的几十年里文科会跟着经济的节奏快速扩张，而不单单是“老常态”的那几年才快速扩张。
原因在于之前那几十年的高增长，是因为一批巨大的廉价劳动力被引入世界市场。这群人必须按照既存的标准去生产、加工和销售，他们必须遵守既存的法律体系、交易方式和经济规则，那他们就必须学习，那谁去给别人传授“法律体系、交易方式和经济规则”呢？这就给文科提供了巨大的市场。
如果这个群体里的一部分人甚至在学习法律体系、交易方式和经济规则之余对另一个世界的文化、趣味也产生了兴趣呢？那就会给文科带来更大的市场。
所以文科的发展在之前的几十年里是被全球化带来的巨大市场支撑起来的，现在全球化也到了十字路口了！文科自然要遇冷、要降温、要回到跟人们留给自己的好奇心的那点资源相匹配的规模上去。
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文科要灭亡了呢？我觉得刚好相反。在古代世界只有城邦的公民、自由人才有资格去追求自己的闲情逸致，因为他们可以面包就大蒜吃个饱。中世纪这个群体扩大到了贵族、教士、城市里不学好的市民，近代它变成了一个市场，一个没什么钱的小帅哥，在巴黎拿画笔设计发型也能养活自己和自己的一家。
近代的工业化，让越来越多的人可以面包就**吃个饱，越来越多的人可以在工作之余，甚至在工作时间拿起手机看点什么与工作无关的东西。从人类整体的角度看，“闲暇”“闲情逸致”的总量在快速增长，“日更三万字”已经很可怕了，但那么多人“日追三万字”更可怕！
郭德纲说老先生听说有“两千多人在说相声？”第一反应是“要早饭啊？”那如果有些未老先衰的朋友听说“有无数人在网上码字还不赚钱？”反应肯定也是“要疯么？”
但文科的未来、无用之物的未来、再往大里说一句“人类的解放”其实就在这个过程里。只是很多人头脑简单、目光短浅，理解不了这一点罢了。
而且客观地说，就算文科在破产，宣布文科破产的人也没有选择用公式来向我们宣布这个真理，相反他们把这件事写成了“文章”。十九世纪法国人说“凡是不能用公式表达的我们就称之为文学！”我觉得应该把这句话扩大一下“凡是没有选择用公式表达的，都可以称之为文学！”也就是说当你提起笔来写的不是一串符号的时候，文学就在你的笔下又喘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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