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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北京外国语大学世界语言博物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溯源厅，在这里，我们要寻索人类语言的起源，要探求民族语言的产生和发展；我们还要回顾人类考察自身语言的历程，看看他们怎样从神话传说蹒跚起步，最终走向科学的语言研究。
有关语言起源的问题自古至今都引人遐想。
德裔英国语言学家弗里德里希·马克斯·缪勒（Friedrich Max Müller）在《语言科学演讲集》中曾写道：“毫无疑问，从历史文献中探明人类是怎么说出第一句话的确切过程，比什么都更有意思，这样我们就能摆脱所有有关语言起源的理论了。”
语言学家弗里德里希·马克斯·缪勒
人之所以为人，言也
早在先秦时代，当时的学人就已认识到人离不开语言：“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榖梁传·僖公二十二年》）他们还观察到，虽然有些动物好像也能说话，但终究与人类不同：“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礼记·曲礼》）
如果把“语言”理解为同类动物个体之间用以交流的手段，那么动物当然也有语言。但人类语言有着发达的符号系统，变化细腻而丰富，在所有已知的地球生物中是独一无二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人们才深信，一切动物都与人类所拥有的高级符号语言无缘。于是就有了一条简便的定义：语言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种系特征。北宋文人欧阳修写道：“万物一类，人于其间，所以为贵，盖已巧其语言，又能传于文字。”（《鸣蝉赋》）
那么最早的语言究竟起源于何时何地呢？根据古希腊作家希罗多德记载，公元前7世纪，埃及国王普萨美提克一世做了一个实验。他把两个新生婴儿送给牧羊人养育，要求不教他们任何语言，也不让他们听到任何人说的话，看看他们最先说出的是哪一种语言。据说这两个孩子最先说出的是弗里吉亚语（位于今天土耳其中部），于是他认定弗里吉亚语是最古老的语言。不过，这一说法真的可靠吗？语言学家们对于语言的起源又有着什么样的看法呢？
普萨美提克一世进行的实验
神造说
外国神话
关于语言的起源，最早的文字见诸《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章中记载：“上帝[把]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那人[亚当]目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它[们]的名字。那人便给一切畜生和空中飞鸟、野地走兽都起了名。”
《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温泽尔·彼得，1830
换言之，上帝创造了人，并赋予其说话的能力。
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是神造的。只是，按照这种说法，世界各地的人应该说同一种语言。人们说的语言是怎么变成不一样的？巴别塔的故事提供了一种解释：
《旧约·创世纪》第十一章中记载，大洪水之后，人类为了避免下一次洪水，开始建造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听闻以后，非常震惊。他想，如果这样的高塔他们都能造，还有什么他们不能做的呢？于是，上帝变乱人类的口音，使他们彼此言语不通，致使通天塔半途而废。
《巴别塔》，老彼得·勃鲁盖尔，1568
在埃及神话中，智慧之神托特创造了语言；而印度教徒则认为人类的语言能力来自于一位女神：梵天创造了宇宙，他的妻子辩才天女则赋予人类语言。
语言的神造说还与语言的神秘力量息息相关。时至今日，在许多宗教仪式中仍然只能使用特定的语言。例如在天主教会中，使用拉丁语望弥撒的传统留存至今；而在伊斯兰教中，《古兰经》的语言被当作阿拉伯语的典范，至今仍被世界各地的信众口耳相传。
中国神话
中国的情况又如何呢？中国古代文献浩如烟海，然而在其中却找不到一条类似《圣经·创世纪》那样有关语言起源的记述。但如果走出汉籍，把视线转向我国西南地区，就会发现生活在那里的少数民族却世代传颂着一些异常生动的创世神话，其中即包含有语言起源的环节。[1]
畲族神话《高辛与龙王》叙述道，我们人能说话，是创世之神高辛教会的。彝族史诗《阿细人的先基》有一段细节，讲到男神阿热、女神阿咪用泥土造人，吹上一口气，人就活了，然后“天上刮起大风，大风吹进泥人的嘴，肚子里呱呱地响，泥人会说话了”。这两则神话，都以为人有语言是靠了外界的神力。
关于最早的语言是什么样的，我们的兄弟民族也不乏有趣的说法。彝族创世史诗《查姆》把人类史分为独眼、直眼、横眼三个时代。在独眼时代，猿、人不分，都只有一只眼睛，人还不会说话；直眼时代，人的眼睛像蚂蚱一样是直的，已经有了语言；到了横眼时代，人的眼睛变得正常，可生出的孩子都是哑巴，后来靠了神的指点，用烧竹子发出的爆响声治疗，孩子们终于发出“阿孑孑”、“阿喳喳”、“阿呀呀”一类声音，从此就能说话了。发“阿孑孑”的成为彝族，发“阿喳喳”的成为哈尼族，发“阿呀呀”的就是汉族。
[1] 陶阳、钟秀，《中国创世神话》，人民出版社1989年。
人造说
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
文艺复兴以后，神学的地位受到很大的冲击，人本主义思想逐渐成为主流。在语言起源问题上，许多学者开始反对神造说，倡导人造说。赫尔德于1772年出版的《论语言的起源》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代表。
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1772
鉴于语言起源问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柏林普鲁士皇家科学院在1769年决定就此设立奖项，向全欧学界征集最佳答案。结果，赫尔德的论文受到评委特别青睐，拔得头筹。
赫尔德的论文开篇就提出，“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在他看来，人类语言之所以能够脱离动物语言，成为如此有效的交流工具，是因为人有悟性。这是人类独有的能力。但是，受到时代的局限，赫尔德并没有完全抛弃神造说。在论文末尾，他承认，悟性之所以能发展出语言，是因为它必然要作为上帝最完美的形象来发挥作用。
在赫尔德之后，许多语言学家从不同角度阐释了语言的人造说，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个大类。
语言起源的多种假说
手势说（The Gesture-Primacy Theory）
一些现代的语言学家认为语言是从手势语发展而来的。最初，人类通过手势进行交流，其后才转变为使用语音交流。
感叹说（The Pooh-Pooh Theory）
也有人认为最初的语言起源于人类表达强烈情感的需要。最早产生的词汇是人类在感受到痛苦、恐惧、惊喜、愉悦、愤怒等情感时自发发出的叫喊，例如“啊”、“嗷”、“哦”等。
摹声说（The Bow-Wow Theory）
一些语言学家认为，语言的起源是人类对存在于自然中声音的模仿。因此，语言中最早出现的词汇都是拟声性质的，例如“喵喵”、“汪汪”、“哼哼”、“哞哞”等。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则认为最初的语言是“自然的呼唤”。
劳动说（The Yo-He-Ho Theory）
一些语言学家认为语言起源于劳动人民在劳作时发出的呻吟、喘息、嘟囔声或是劳动号子等。
契约说（The Social Contract Theory）
这一观点认为语言起源于人们彼此的约定，可以解释语言的社会属性和语言符号的任意性。
本质说（The Ding-Dong Theory）
这一理论认为事物的名称反映了它们的本质，原始语言中人们发出的声音是与他们周围的世界和谐一致的。这与西方哲学之父柏拉图认为一位远古时期的“立法者”为万物赋予了准确、自然名称的想法不谋而合。
情感说（The La-La Theory）
丹麦语言学家叶斯柏森认为语言可能产生于与爱情、游戏尤其是歌唱相关的活动，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表达个人的情感，而非为了交流。
突变说（The Discontinuity Theory）
一些学者认为，由于语言是人类独有的特征，在其他动物上都找不到与之一致的机能，因此语言的起源是相对迅速、突然的。
渐变说（The Continuity Theory）
而与突变说针锋相对的一些语言学家认为，正因为语言如此复杂，很难想象它是凭空出现的，而必定是从人类祖先的某种近似语言的体系逐渐演变而来的。
19世纪以后，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发现了更多与语言起源相关的证据或假说：
生物神经学证据
19世纪中后期，科学家发现了和人类语言相关的两个脑部区域：布洛卡区和韦尼克区，由此得知人类语言和人类大脑之间存在重要的联系。新近研究发现，有两种人类行为能刺激大脑语言区域的反应：手势语和声道发声。
布洛卡区和韦尼克区
1）起源于手势语的神经学证据
一种观点认为，人类语言起源于人、猿共同祖先的手势语交流，手势语交流能够刺激黑猩猩布洛卡部位的同化，而布洛卡区是人类语言的运动执行区域。
2）起源于发声刺激的神经学证据
最近（2020），欧美国际团队展开了一项大脑成像研究，研究发现在人类大脑的听力区和前额叶之间存在着一段起到连接作用的语言回路，而类似的回路在其他灵长目动物的大脑中也同样存在。这一事实表明，听力认知和发声交流很可能是语言能力进化的生理基础。这项研究把人类语言的起源年代从5百万年前足足向前推进了两千万年。
声道解剖学证据
20世纪60年代，研究人员首次提出关于咽喉进化的理论，认为正是喉结构的进化让现代人类有了开始说话的生理基础。比起其它灵长目动物，人类的咽喉位置更低，而咽喉位置的下降使得现代人类的声道得以延长，能够发出具有区别意义的多种元音。研究者认为，人类的功能性语言源于元音的多样化，这是早期语言的基石。
人类的声道结构
根据这一学说，科学家们推测：智人出现于大约30万年前，就在那时人类发音器官的骨骼开始改变，具备了发出一系列基本元音如 /a//i/ /u/ /e/ /o/以及复合元音的能力。这一理论意味着，语言是一种相对近期才具备的能力，是在我们人类能够发出各种声音的同时或者之后才形成的，至少是在智人出现以后。
这种学说近年受到了质疑。认知科学家费敕（Tecumseh Fitch）及其同事在2016年利用x射线研究了活体猕猴的声道，发现猕猴的声道已很接近人类发音器官的构造。这项新研究表明：早在人类进化之前很久，我们的祖先可能就已经具有发出人类语声的解剖学结构。或许，原始人类就已经具备发出多样化元音的能力，并不需要等到声道发展成我们现在这样。问题是，既然猕猴已经具有人类语言的声道基础，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语言呢？费敕认为：“人类语言能力的进化靠的主要是神经系统的变化，而不是声音结构的改变。猕猴确实有了一个会说话的声道，但还缺乏一个会说话的大脑来控制它。”
基因学证据
目前，科学家已经证实存在一种定名为FOXP2的语言基因。黑猩猩也有FOXP2基因，600万年前人类支系与黑猩猩分离后，人类版本的FOXP2基因蛋白有两处发生了黑猩猩所没有的关键突变。所有的人种都具有相同的FOXP2，而尼安德特人的语言基因也和现代人一致。考古学家认为，FOXP2或许是使得语言功能臻于完备的最后基因之一。
FOXP2基因立体结构
一个有趣的发现是，就FOXP2而言，相比于人类语言基因，黑猩猩的语言基因与鼠类的基因反而更相近。
研究继续发现，FOXP2基因在鸣禽的大脑中也有体现，例如燕雀和金丝雀。鸟脑的语言控制区与人脑中的语言区有许多相似之处（如侧别优势现象），这也是一条证据，说明为什么有些鸟类的语言能力优于灵长类，至少从发声的能力来看是如此。
世界上的语言是同一个起源（单源说），还是独立起源（多源说）？
单源说，由意大利语言学家阿尔弗雷多·特龙贝蒂于1905年首先提出，当时多源说还占主流。20世纪中期以后，单源说逐渐为主流学界接受。就目前而言，两种说法都没有充分和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假说。
2011年4月，美国《科学》杂志发表了新西兰学者昆廷·阿特金森的一项研究报告。报告声称：人类语言可能全部起源于非洲西南部地区，时间大约在15万年前的洞穴艺术开始阶段。
阿特金森分析了全球504种语言，发现非洲各地方言往往含有音素较多，而南美洲和太平洋热带岛屿上的语言所含音素较少；一些非洲方言的音素超过100个，而夏威夷当地的土语仅有13个音素，英语的音素为46个。一种语言距离非洲越远，所使用的音素就越少。
人类语言起源于非洲吗？
作者借用群体遗传学的研究思路，认为音素多样性的分布规律与人类遗传多样性类似，而这并不是偶然的，是人类语言起源于非洲的有力证据。
阿特金森的研究引起了广泛的学术关注，随之而来的质疑和争论也相当激烈。有学者声称：假如全世界的语言只有一个扩散中心，就像圣经上描绘的“通天塔”那样，那也不应该处在非洲，而是最有可能出现在亚洲里海南岸。也有学者反驳阿特金森的假说证据不足，认为如果从从句结构、被动语态的特征来看，语言的发源地可能是东非，或可能是高加索山脉地区。
虽然现代人类起源于非洲几乎已是国际学术界的共识，但人类语言的起源却是一个争议极多的话题。有关语言起源的理论千差万别，虽然时至今日我们也没能破解语言起源的奥秘，但旅途上的每一步都给我们以启发，也让我们看到了语言学人在追寻真理道路上的坚守。
参考文献：
Arbib, MA (2005). “From monkey-like action recognition to human language: an evolutionary framework for neurolinguistics”, Behav Brain Sci 28 (2):105–124.
Balezeau, Babien et al. (2020) “Primate auditory prototype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arcuate fasciculus”. Nature Neuroscience 23, 611–614.
Fromkin, Victoria, Robert Rodman, and Nina Hyams (2011). An Introduction to Language. Boston, MA: Thomson Wadsworth.
Hobaiter, Catherine, Richard W. Byrne (2014). “The Meanings of Chimpanzee Gestures”, Current Biology, Vol. 24, 2014 (14).
Kendon, Adam (2004). Gesture: Visible Action as Utteran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科学网http://news.sciencenet.cn/sbhtmlnews/2012/2/254777.shtm?id=254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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