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竹老师(散文)

余世磊

　　

　　我深深地怀念着，仍住在家园的竹老师。

　　我的竹老师，面容清秀，身材修颀。夏着件绿衫，冬穿件绿袄，永远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只是背稍微有点驼，但这并不影响它的整个形象，按现代人的审美观，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儿。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教语文的汪老师就告诉我们：有些知识，他教不了我们，让我们去拜竹为师，向竹学习。于是，竹也便成了我们的老师。且不用交学费，白教我们这些学生。看得出来，竹老师是非常乐意的。

　　竹老师办的是私塾，私塾就设在小竹园。真有意思，教室里，不摆课桌，也不设讲台，师生们混在一起，或坐或站。学习也是自由的，想上课就上课，想下课就下课。课间，竹老师还陪我们玩耍，有时候，我一淘气起来，便爬到竹老师的身上，骑在它的肩膀。竹老师一点也不生气，总是轻轻弯下腰来，把我放了下来。竹老师家也有很多教鞭，但它从来不曾用过，不像我们的汪老师，老是拿着一根教鞭，我们表现稍微不好，就会挨上一下。他那根教鞭，还是向竹老师借的，应该告诉竹老师，不要再借给他教鞭。这样一位竹老师，叫人如何不爱呀？

　　但上课还是严肃的。竹老师教我们：做人要正直、虚心、高洁。身教重于言教，竹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些本很枯燥的说教，在竹老师的身教和言教中，潜移默化地，贯注于我们的心灵。竹老师为我们解析课文、词语，譬如这样的词语:大地、乡村、风景、自然、人生……等等，它们的内涵和外延，的确，比起汪老师的解析，要深刻或广泛得多。是的，竹老师教给我们的一些知识，是在学校里学不到的，是在书本里从没写过的，引发我多少启迪和思考！

　　春三月，某天，听雷轰隆隆地响，听雨噼啪啪地下，肯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呵呵，我猜的不错，是竹老师家有喜了，竹师娘生下了一大群笋兄笋弟。竹老师、竹师娘育儿有方，教儿亦有方。看那些笋兄笋弟们，活泼，肯长，一天一个样。我们和它们在一起上课，玩耍，只是小心，别把它们碰倒了，碰倒了，它们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真别瞧不起它们，过了十天半月，我的妈呀，它们便高过了我们，甚至高过了人家屋顶。到来年，它们就做了我们的老师，听着它们的讲课，真的让我好不惭愧呀！

　　我的竹老师，无论走到哪里，像个戏台上的秀才，一副文皱皱的样子。它喜欢写字，白昼，裁几张阳光的纸，沾一点影子的墨，写一篇范文。而我更喜欢在明月夜，看它在一张月光的宣纸上，画一幅《明月清风图》，绝对的精品。感谢它曾送我一幅，精心装裱起来，放在心中，秘不示人。它喜欢吟诵古诗，或者有韵律的新诗，把头摇过来，又晃过去，飒飒有声。夏秋之夜，竹老师会经常举办吟诗会，还专门请来蟋蟀、蛐蛐们，为他的吟诵伴奏。匆匆吃过饭，我们快些去小竹园里，竹老师的吟诗会，在天黑的时候就开始了。一个路过小竹园的人，也禁不住停下脚步，静静地听上一会儿，好久，才恋恋不舍离去。它喜欢拿着一把折扇，有事没事，都扇上几下，小竹园里，便总有微风习习，清凉一片。因此，炎夏里，村里人都喜欢跑到小竹园里坐坐。有时候，人们刚刚劳作归来，满身的汗味儿，但我的竹老师从不嫌弃，用力地摇着它的折扇，把燥热的人们慢慢扇凉。它还喜欢养鸟，弄了很多鸟笼，养着八哥、斑鸠之类。每天，天还没亮，就听那些鸟，在竹老师家里唧唧喳喳地叫起来，让住在隔壁的人家睡不好觉。我的竹老师也总是醒得早，用露水洗个脸，便是放鸟。那些鸟笼被次第打开，呼啦啦，数不清的鸟儿飞出小竹园而去。如果说，今天的我，也有点文人的样子，也爱点舞文弄墨，那肯定是受竹老师影响的。

　　文人就是文人，舞文弄墨行，但跟人搏斗肯定不行。我的竹老师，身子骨虽然有些孱弱，但始终是硬的。入秋，秋风秋雨欺负人，吹落了许多树叶，吹枯了许多茅草，但我的竹老师不怕。几场浓霜一下，树上不过剩下几片树叶，被打得一片不剩，我的竹老师也挺住了，不曾向霜低头。数九寒天，一场雪在夜里纷纷扬扬而落。雪呵，别看它那么小而温柔，却也包藏着一颗欺人之心。房屋高大，青松挺直，雪欺负不了，便纷纷来欺负我文弱的竹老师。清早起床，看小竹园里，我的竹老师东倒西歪。不难想象，昨夜里，这里肯定经历了一番搏斗。那么多的雪，都趴在竹老师的身上，它终于承受不住，匍匐在地上，但仍不叫屈。赶紧弄去竹老师身上的积雪，把它扶起，受苦了！这时，美丽的雪的形象，也便在我心中大打折扣了。雪中，我和竹老师站在一起，比比那些落光叶子的树、不见踪影的草，我为我依然一身青翠、不失傲气的竹老师而自豪！我也是文弱的身子，但我也能炼就这样一副硬骨头吗？

　　人无完人，我的竹老师也有缺点。譬如说，它有点小气，多疑。不过都是小节，我把这写出来，也许，会让我的竹老师更加人性一些。它总是爱把一些东西藏起来，像一树红梅花、一片绿菜园、一个白墙黑瓦的人家，生怕别人来摘了梅花，生怕畜牲来践踏了菜园，生怕外面的风气，影响了这个纯朴的乡下人家。有时，甚至一个村庄、几座青山，也被竹老师藏了起来。有些好笑我的竹老师，其实，它是什么也藏不住的，它藏了花，但藏不住香，它藏了树，但藏不住鸟，它藏了人家，但藏不住炊烟和鸡鸣。当我长大成人，有一天，去看望竹老师。走到竹园深处，方才发觉，这里又藏了一个人家，可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那人家有个女孩，倚着门，对我含羞一笑。我知道，女孩也是竹老师的学生，深得它的喜爱，女孩和她的家，才被它藏得如此隐秘。记得那时，竹老师曾悄悄告诉我：它想作个媒儿，把这个女孩说与我，肯定十分般配。但我还是辜负了竹老师，经不住许多诱惑，离开了家园，离开了竹老师而去。多少年以后，我才觉得：当初，也许我应该听竹老师的。在今天，在家园，在那竹叶摇动里，在那竹影婆娑里，有谁能够完全理解我的竹老师的那些理想、那些忧郁！

　　我家园的竹老师呀，忘不了您的教诲与爱。我不能说，我能为您争多少光，但我可以说，我不会给您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