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画谱一个人

我年青的时候意外地得到过一本《芥子园画谱》。文/革期间能读到这本书算是十分幸运了。送给我这本书的是一个上海人，好像是家庭成分不好，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他15岁就独自到桂林工作。我认识他的那年，他30岁了，还是个单身，我家里老忙着给他找对像，后来终于牵成红线，他和某卫校校长的女儿一拍即合，80年代随着那一家子迁回了天津生活。

    上海人很瘦，手苍白，嘴角总是有力地抿着，戴着一副好看的黑框眼镜，衣服裤子笔挺。虽然在一家机械厂当普通工人，看上去倍儿有范，很容易跟他身边的那些穿着油污工装的工友区分开来。他有三分之二的时候是在沉思，就算笑起来也很短暂，然后迅速回到沉思，是早期我思考人生时的精神动力。他记性很好，以前读的书都能复述出来，我还没读到《安娜.卡列尼娜》之前，这本书已经被他剧透过无数次，细到连安娜和吉提在舞会出场时穿什么色的裙子都能精准无误。我觉得他在记忆力方面有超长的才能。

    除了谈论名著，他也带着我出去玩儿写生。其实他的画很一般，但能说，“远望取其势，近看取其质”就是他告诉我的。此外还有“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啥的，弄得我直到今天只要一看水墨人物，就死盯着那手看。不得不承认这些老话是有道理的，能把手画好的国画家至今不多。

    这位上海人也教过我玩摄影。他能用一部破烂不堪的国产海鸥相机拍出两次曝光，让我像孪生兄弟一样在同一张照片上相互凝望。

    他有一次为工友修收音机，因过于专注没留意里面的短波信号，碰巧停在了“敌台”的位置。那工友回头就把他告发了，好像是打成了“反革命”。有几年他的人生非常灰暗。我那时只有16岁，老觉着他有一天可能会自杀。

    上海人离开桂林的时候很高兴，一点留恋也没有。我想这小地方把他压抑坏了。

    《芥子园画谱》按说应该是三册一套，到我手的只有一本，封面和封底也都残缺了。我们这代人读残缺的书总是格外兴奋。我当时喜欢的是油画，不过这本《芥子园画谱》还算认真读过，虽然不少地方看不太明白。有时我和他交流这本书，比如“皴法十四式”什么的，但是要完全搞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这时他的表情就很严峻，用一种让人惶惑又紧张的语气说“这是中国画最困难的部分。”他说这话时我将信将疑，但隐隐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成一个国画大师，终究是被这倒霉的“皴法十四式”给害的。后来才知道郑绩的《梦幻居画学简明》里还有个更复杂的“十六家皴法”，什么弹涡皴鬼皮皴解索皴乱柴皴……当年我要这么一路皴下去，估计现在不成鬼皮也成乱柴了。

    这本《芥子园画谱》后来弄没了，可惜，这是我唯一与他交往过的铁证，没有了这铁证，总感觉这人在我生活中出现的并不真实。

    他像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

    有时我在想，他今天还活着吗？

    我其实并不希望他长寿。不是要诅咒，而是因为他在那个特定时代出现的太生动。生动是脆弱的，它不可能完成岁月的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