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看到一个小故事,大意是:一个窃贼在公交车上扒窃得手,洋洋得意地坐在座位上。而就在此时,一位残疾人上车,这个窃贼立马起身让座。
“人设”是我们经常接触到的概念。简单的来说就是一个人在公众面前通过一些方式,比如行为、动作等,所展现的形象和特质。其最突出的特点,就好像是贴标签一样,“笃定”某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好人”“坏人”。
但是开头的小故事告诉我们,人是极端复杂的,良莠并存、黑白交错,这些事情不仅存在于社会生活的不同人中,也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人设”标签这样简单的“二极管”论断往往是靠不住的。
我们来看看曹公笔下几个公认的低配人设的人物,他们的某些作为。
贾府的族长,贾珍。珍大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堪称是贾府“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的代表人物。
特别是对于秦可卿的粉丝而言,这简直是一个让人恨得把后槽牙咬烂都不解恨的人渣。
但是,在某个族人面前,珍大爷的闪光点却是显现出来了。
想谋点有“出息”的事情但又社恐的贾芹,刚刚靠着寡妇老娘给凤姐“下脸”,得到了“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立马“大人物”感觉上身,又是“随手拈了一块,撂与掌秤的人,叫他们吃了茶罢”,又是“登时雇了大脚驴,自己骑上”。
无奈,不管怎么装豪爽、摆架势,骨子里的东西还是那个样子。除夕将近,“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这位不久前“一掷千金”的“大少爷”,“没等人去叫就来”了,理由是“我家里原人多,费用大”。
就是在这个桥段,“负暄闲看”的贾珍演出了令人拍案喝彩的场面。
首先我们可以得知,身为族长,对于本族内落魄的亲戚,贾珍是比较负责任的。“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通过搞一点转移支付的平台,接济一下穷困族人。这些东西如果细水长流,即使一年内坐吃山空,效果恐怕也不会比凤姐给刘姥姥的二十两差;如果有心人善加利用,营运生发,产生刘姥姥逛大观园后家业小康的结果,也未可知。
接着我们可以看到,贾珍的钱物发放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对于已经“在那府里管事”“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而还来混吃混喝的东西,没有二话,正言厉色怒斥“你还来取这个,也太贪了”!贾芹如果不是及时落荒而逃,结果恐怕就是“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了吧。
而且我们可以感知,贾珍对于很多具体情况心明眼亮。“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大到整体、小到细节,情况都掌握了。
尽管恐怕是由于碍着凤姐的面子,“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换回你来”的话并没有落实,但是整个桥段,珍大爷毫无槽点,相反亮点满满。
珍大爷之所以人设差,主要问题是在一些不可名状的事情上。这方面,他和他那个“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的长辈倒是绝配。
而恰恰就是这个几无善状可陈的“赦老爷”,其实也不是没有纤毫可取之处的。
从第一次出场(严格说起来是出声)的表现看:
“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这里面蕴含的是对妹妹的怀念;“劝姑娘不必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里一样的。姐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作伴,也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别外道了才是”——这几句好像是场面话,其实也显示了亲情的温暖,而且说得周到全面。
顺便说一句,同样是舅舅,人品好得多的政老爷就没有说过这么温馨爽明的话语;至于贾芸的舅舅、巧姐的舅舅就更不用说了。
赦老爷的人性光辉,集中体现在“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那一节。
当时的情形是“他叔嫂二人一发糊涂,不省人事,身热如火,在床上乱说。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所有人都几乎陷入绝望,“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寸步不离,只围着哭”。
而就在这个时候,只有“贾赦还各处去寻觅僧道”,而且是在贾政用“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阻止的情况下,贾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乱”。
我们可以从现代医学角度嘲笑贾赦愚昧无知,但是我们不能否定他在一众人等“躺平”的情况下表现出的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更不能怀疑他对亲人的爱。
而且从曹公文字设定的框架内来看,赦老爷“各处去寻觅僧道”的大方向原本是不错的,只是他不可能具体到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罢了。
其实赦老爷“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和他那个“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的儿子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那么我们下面就说说贾琏。
琏二爷的问题我们就不说了,大家都知道。
但是,他同样并不是一无是处。当石呆子的悲剧发生的时候,我们就看到琏二爷人格中的高贵了。
本来,正经买卖,须得两相情愿,人家不卖,亦是正理。但是贾赦对扇子的癖好到了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变态的程度,于是“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就都顾不得了。
而且还把怒火发泄到了儿子身上——不但先是跳脚“天天骂二爷没能为”,而且扇子到手后竟然还能理直气壮问“人家怎么弄了来”。
这个时候琏二爷迎着老子的脸面怼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
琏二爷这句话真的令人点赞!须知,在那个“父为子纲”的年代,能怼蛮不讲理的老子,这几乎就是和造反差不多的事情。而特别是为了一个无亲无故、两不相干的人,能够据理力争,这更是难能可贵的善良品行。
尽管琏二爷为此被“混打了一顿”“打了个动不得”,但是其内心深处却闪烁出了金光一缕。
所以我们说,“成日家偷鸡摸狗”的琏二爷,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一直有论者疑惑,这么一个品质差劲的人,为什么老太太却每每把护送黛玉出门的事情交给他?道理也就在这里吧。
既然说到石呆子扇子事件,我们就来谈谈其中关键人物——“雨村那没天理的”。这个人物可以说是普遍公认的全书最大反派。真真假假,甄家贾家都被他忘恩负义坑得不浅。
但是,他也不是全黑的乌鸦。
红楼梦里人物名字,往往诸多谐音。其中广为热议的一个名字是“娇杏”——侥幸。过程其实很简单:多看一眼、久后重逢、充为二房、随后扶正。
但是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从雨村的身上感到了一些值得肯定的东西。当年雨村狼藉潦倒,与甄士隐聊天都随时面临被打断的尴尬。就在这个情况下,面对娇杏“不免又回头两次”的青眼相加,雨村“狂喜不尽”。
这断乎不是仅仅因为娇杏“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有动人之处”,而是“自谓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尽管事实上这完全是阴差阳错、自作多情,但是我们如果细细想想,这里面何尝不是一个沉于下层、志向(姑且不管这志向好坏)难伸者,在感到被人认可的时节从内心深处奔涌而出的,充满光、热、力的洪流岩浆呢?
更加难得的还在后面。直到雨村已然得志、再次偶遇娇杏的时候,上次产生的情感仍然没有消弭。其时他已经有条件纳娶比娇杏条件好很多的人物,但是他就是“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而且在当时那个社会条件下,凭娇杏的出身,即使“生了一子”,在“扶侧作正室夫人”的时候能够胜出也是极其罕见的,但是她却实现了逆袭。
所有这些仅仅是因为,当年那段“惠而不费”的“知音”情结竟然死死地记在了雨村心里。虽然雨村人品极差,但是这段的表现却委实令人击节叫好——因为这其中蕴藏着不忘恩情的人性之光。
曹公启示我们:我们往往或许可以批评某个人的某个具体行为,但是不能由此断定其人就是个什么什么“型号”的人——道理很简单,大家都是红尘过客、凡夫俗子。别人的毛病、瑕疵、错误,我们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不会有;而别人能做到的好事,我们未必能做到!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