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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红楼梦:凫靥裘、雀金裘和晴雯补裘



晴雯为什么能补裘?我想过很久,始终不得其解。

宝琴刚来不久,贾母便给了宝琴一件凫靥裘,这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见了忙问是哪里来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哪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香菱不识凫靥裘,宝钗好像也不认识,跟着父母走遍了四山五岳、见过世面的宝琴也一样,湘云却一口道出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史大姑娘毕竟生长在侯府里,出入的也是南安太妃一类的王侯贵族家庭,从小见过不少好东西咯!

既然是找出来的,可见属于珍藏的东西;既然皇商的薛家人都不认识,可见这凫靥裘不是寻常之物。

然而更珍贵的是雀金裘。

隔了几日,王子腾生日,宝玉一早去拜见贾母,贾母犹未起来,她身后的宝琴也睡着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便问:“下雪呢么?”宝玉说没有。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便取了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披上后,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

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借此想和鸳鸯拉上话,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摔手不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它。”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

这两段话看似琐屑,闲闲的,其实不闲。

凫靥裘是“找”的,雀金裘是“取”的,说明后者早就找来备着了。很可能当时翻箱倒柜要找的就是雀金裘,顺便也找出了凫靥裘。凫靥裘“金翠辉煌”,够漂亮了,而雀金裘非但“金翠辉煌”,而且“碧彩闪灼”,足见其华美。“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好像宝琴独享贾母宠爱似的,其实是留下了更好的给宝玉。对干孙女和亲孙子,老祖宗还是有点区别的。

这是一件来自俄罗斯国的“进口货”,高级奢侈品,贾母压箱底的东西,所以她才叫宝玉先给王夫人瞧瞧。宝玉想借此和鸳鸯搞好关系,若平常之物怎能担此重任?可是鸳鸯已经见过了,再说她拒婚立誓时那么决绝,岂会因物而改变心思?既然得了好东西,岂有不与身边人分享的?秦王得了和氏璧,还传给身边美人和侍从们看呢。于是宝玉给王夫人看过后,特意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袭人不在),然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说可惜,叫仔细别糟蹋了。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糟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这才披着那雀金裘,来至厅上,骑上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带着一众小厮并马夫,去给舅舅庆生了。

凫靥裘、雀金裘,皆贾府鼎盛时期之物,可以想见国公府曾经的繁华与荣耀。凫靥裘不知还有没有,而雀金裘已经是绝无仅有之物,曾经的辉煌与荣耀,富贵和尊荣已经一去不返,贾府再也没有能力置备这样的奢侈品,如果破损了也没有人能织补了!

所以啊,宝玉舅舅生日,虽然并没下雪,贾母也一定要他穿着雀金裘去露面。这既表示贾府曾经的显赫,也说明其现在也还“阔”着——管它真阔假阔,这面子是一定要撑着的。

岂料事有不巧。至掌灯时分,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正病着,起先还没留心这件事。麝月说得轻松,这不值什么,叫个能干织补匠人补上不就得了?岂料满京城竟然无人认得,更别说补。那么,不穿不行吗?可“明儿是正日子”,贾母王夫人特别叮嘱,叫一定还要穿了去。也不知这雀金裘在王子腾的生日会上亮瞎了多少人的眼睛,引起了多大的轰动,招来了多少的惊奇和感叹,反正是赚足了眼球,提升了贾府的地位,所以贾母和王夫人才会如此重视。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看来宝二爷知道晴雯针线手艺,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


湘云侯门之女,认得凫靥裘不奇怪。但晴雯不过是个丫头,奴才,却怎么认得雀金裘而且还能织补?

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紧接着就被派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

一个不知道乡籍姓氏的女孩子,更没有家,不知道是怎么长到十岁的,就那个姑舅哥哥,也不知是姑表哥还是舅表哥,是亲房还是远房。“也沦落在外”,说明晴雯和她那姑舅哥哥一样,都沦落在外。如此经历含糊的晴雯,其高超的补裘技艺,是在哪里学到的?

赖嬷嬷家吗?不可能。别说赖嬷嬷有没有见过雀金裘、会不会织补,就凭晴雯在她家那么短暂的日子,也不可能学到多少东西。贾母?这雀金裘是第一次“面世”,之前是没人见过的。而且晴雯被赖嬷嬷送给贾母不久,即被派作宝玉的贴身丫头,贾母认为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晴雯,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模样就不说了,爹妈给的。而言谈针线却似乎是晴雯“与生俱来”的。她为什么那么傲娇、那么灵巧、那么有见识?难道从小生在富贵之家,所以养成了那样的性子,学到了那样的技艺?

有人推测,晴雯可能是慧娘家的人,只因为家道败落,所以才沦落在外。似乎有点道理。

红楼梦中女儿多,谁的针线最好?不用说,是那位不见其人只闻其名的慧娘,其绣品即慧纹。慧娘和慧纹出现在第五十三回。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等等。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珍贵的是每个几上皆有一扇小屏风,“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被称为“慧绣”。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文人学士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将“绣”字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皇帝),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慧娘之慧绣,无价之宝;慧娘之针线,无人能及。而晴雯能认得雀金裘并知其工艺还能织补,若非出自织造之家,便可能与慧娘有些关系。所以有人说,晴雯很可能出身高贵,是慧娘亲人的孩子。那么,她的所谓“小姐心性丫鬟命”,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本来就是小姐,虽经变故,但傲气犹存,时不时地摆谱闹点优越感,耍耍小姐脾气。只是贾府不是她的家,宝玉也非其“良人”,美丽的大观园已成肮脏之地,不仅容不得她,也容不下像她一样美好的“芙蓉女儿”们。

黛玉生于官宦之家,却似乎一无所有;妙玉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丫头,喝点茶偏要“玩格”,茶杯茶水都很“富讲究”;晴雯身为奴仆,却有傲娇的性子、非凡的见识和本事。红楼梦中谜团多,我等“吃瓜群众”也就只好存疑了!

贾母的好东西多,比如连薛姨妈都没听见过的软烟罗,比如凫靥裘和雀金裘。不过这些珍藏的宝贝都一件一件地出来了,也再无置备的可能,这个百年家族就像贾母那包放久了已成朽糟烂木的人参一样,离运终数尽的日子已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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