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国家人民的艺术欣赏水平最高？
答案估计会出乎不少人意料：俄罗斯。英法德这些发达国家确实不错，但俄罗斯是什么环境呢，一家农户晚上开饭，父母儿子媳妇各自坐好，母亲拿出《普希金诗选》，说今天轮到《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于是一家人开始背诵此诗：“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随心所欲选中的人多么幸福……”背诵完毕，才是开饭。
普希金在莫斯科广场享有着几组雕像，
俄罗斯人民视艺术为柴米
俄罗斯的特例是因为几十年的统治方式造成。上世纪在莫斯科，歌剧院门票价钱都属于象征性质。在科技发展与生存压力并行的现代环境下，每个国家对自己的艺术瑰宝都缺乏足够的耐心与审美。在中国，这个论断的佐证是昆曲。
昨天是九朝会开张第二天，昆曲戏楼演的是《玉簪记》里的选段《琴挑》。加上前天的《牡丹亭》，两出都是昆曲中殿堂级作品。听完后有朋友找我说蔡明，我真的很想感受一下昆曲的美，但我真的听不懂。
现场坐的这些朋友，也许不少就是昆曲迷潜力股
确实很多人不懂，因为对现代人来说，昆曲拥有破坏你正常生活节奏的属性。就像很多人听后第一感觉：昆曲太慢了。比如昨天九朝会戏楼演的《玉簪记》。故事是小道姑妙常，热辣奔放，和书生潘必正恋爱。视清规戒律如无物，甚至还自行雇舟，追赶心上人。本来故事就不长，要再掐一个选段，演它一小时，谁也能想出是个什么场面。男女主角打个照面，男主角一甩袖，唱出一段心理感受，大意只有五个字：这姑娘美啊。之后女主角一甩袖，也唱心理感受，大意：这小伙儿帅啊。俩人袖子同时一甩，又打了第二照面。现实中3秒钟完成的事情，戏里已经5分钟了。真所谓天上一天，地上十年。
这两天演出，现场打瞌睡的朋友总有。我特理解他们，所以更想能让他们了解怎样欣赏昆曲。我不敢说自己懂，我还正向票友的方向努力呢。但因为做九朝会这个文化项目，对昆曲有了一定认识。上篇文章说过，于丹的《游园惊梦》介绍得特好，建议大家看完再来听戏。我的经验比较大众，更易接受。
一、唱词
舞台两边有即时台词，
帮助像我这样还没熟悉唱词的朋友
昆曲是伴唱音乐，先有词再有曲。写词的是哪些人？孔尚任（《桃花扇》）、高濂（《玉簪记》）、洪升（《长生殿》），都是不世出的超级天才。何况还有汤显祖这种明清两代独此一份的现象级人物。以他们的文学功底，加上十年一剑的耐心（孔尚任10年间没干别的事儿，就改了三遍《桃花扇》的剧本），昆曲中每段唱腔，甚至念白，都典雅优美，诗情画意。
文学性里最骄人的就是意境。《牡丹亭》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最唯美的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长生殿》里营造的意境，唐明皇李世民风雨飘摇，遥想自缢的爱人，仿佛胸前被钻了个永不消失的大洞一样撕心裂肺。
但有个问题。昆曲多是江南苏州话，加上唱腔修饰，不是资深票友，一场戏不见得能听懂一句。九朝会解决了这个问题，在舞台两侧用高清投影打出实时更新的中英双语字幕，让大家能领略到词句之美。
当然还有个前提，你得有一定文学修养。不过门槛不高，基本能看懂《红楼梦》里十二钗的判词，也一定听能懂昆曲。
二、身段
昆曲10个字能唱上一分钟，之间除了唱腔，最重要的就是身段变化。如果不品唱腔不看身段，必定犯困。
动作是表达心理感受最原始和最直接的方式。当有了语言机能和文字系统，我们才开始用语言代替动作。梅兰芳先生说过这么一段话：“在京戏里，夹杂在唱工里面的身段，除了带一点武的，边唱边做，动作还比较多些之外，大半是指指戳戳，比划几下，没有具体组织的。昆曲就不同了，所有各种细致重的身段，都安排在唱词里面。嘴里唱的那句词儿是什么意思，就要用动作来告诉观众。所以讲到‘歌舞合一，唱做并重’，昆曲是可以当之无愧的”。
昨天九朝会上演的《玉簪记》，两个角儿唱做念就差打了
昆曲的身段细节很多，女角儿腰身、眉目、袖角的变化，就能准确地表达一句唱词里的暗恋、娇羞、勇敢、彷徨各种心理。现代人习惯了语言的高效沟通，忘记了动作本身的传神和准确。其实哪对男女恋爱时，不是默默无言，用一个个细小动作试探、挑逗、迎合对方呢。白先勇谈到赴美演《青春版牡丹亭》时曾说：“西方观众对于我们特别感兴趣是昆曲的这些表情动作，很精确又很精美的动作，那么丰富表情的这种动作。这是他们没有的，当成一种学术来看。我们在美国演完之后，柏克莱校区马上就开昆曲课，而且是音乐系开的。”
三、唱腔
大家都学过拼音，知道有开口音和闭口音，而韵母代表的开口音，a o e这种，很利用在句尾，因为发声效果好，有美感。
语音都有自己严谨的美学规则，昆曲就是最美的语音唱腔之一。昆曲演唱讲究：启口轻圆，收音纯细。你听一段经典唱段，就知道什么叫收音了。那时你会发现，同样的一个汉字，怎么人家用昆曲的发声方法念出来，就那么美呢。
一板一眼这个成语都知道，实际它是从戏曲里出来的，指节拍节奏，还有一板三眼这种说法。昆曲里“板”和“眼”构成的节奏非常之慢（很多人听不下去的原因），但也恰恰完美无瑕地体现了汉字发音的所有美感。你一秒钟说一句话，人家角儿是每唱一个字，咬字的头、腹、尾，就是吐字、过腔和收音，都要走流程走工艺。这样吐出来的字，缠绵婉转、柔曼悠远那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的。
昆曲慢，但这恰恰是欣赏它的理由。不过容我卖个关子，给它单起一篇文章。因为上边说的几点，都是从形式美学上欣赏昆曲。而节奏之慢，已经涉及欣赏昆曲的生活方式、心境和价值观取向了。昆曲之慢对现代人来说，是奇妙的精神乌托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