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儒”戴彼得：胡林翼的楹联讲透了什么是“既有圣人心，又有虎狼威”

暖阳三月，与美籍教授戴彼得的对谈是围绕晚清中兴名臣胡林翼的两副对联展开的。

一副是悬挂位于湖南省益阳市赫山区胡林翼故居正门的自勉联：

欲正人心；

引为己任。

另一副则是胡林翼送给曾国藩的对联：

以霹雳手段；

显菩萨心肠。

戴彼得，湖南大学岳麓书院美籍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历史，尤攻明史。

胡林翼这两副对联的文义都简明扼要，无需过多阐述。我们重点来看看这位“西儒”如何理解其中蕴含的哲理，以及中西文化的异同。

对胡林翼，戴彼得非常熟稔

胡林翼何许人也？他是左宗棠的伯乐，曾国藩曾自愧不如，也是青年毛泽东的偶像，毛泽东的字“润之”，就来自对胡林翼的敬仰——胡林翼号“润芝”。拥有这两位超级大粉丝的胡林翼有着传奇的人生。

记者没有想到，戴彼得对胡林翼的掌故非常熟稔。

“作为研究中国历史的外籍教授，先生为何对胡林翼情有独钟呢？”记者首先发问道。

“胡林翼能文能武，政治、军事、财经样样皆通，是历史上不可多得的复合型将才。只可惜年寿不高，让他的名字过早地湮没在同时代名臣的光影之下。”戴彼得感慨。

（胡林翼故居正门）

嘉庆十七年（1812年），胡林翼出生在湖南益阳市泉交河镇胡家湾，祖父胡显韶是益阳一带著名的乡绅，和两江总督陶澍是世交。加上父亲胡达源是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探花，官至少詹事，两家从小便定下娃娃亲，陶澍将女儿许配给了胡林翼。十九岁那年，老丈人为了给这位女婿有更好的教育环境，将他和女儿一起接到了南京。

从湖南乡下到了当时江南第一大都市南京之后，秦淮河两岸的纸醉金迷反而让这位才子迷失了。胡林翼常流连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畔。但“大清好岳父”陶澍不仅没过问胡林翼喝花酒的事情，还时时把女婿带在身边，见习总督府大小事务。

胡林翼见证了总督府的军国要事后，便对秦淮河的风花雪月没有了兴趣。天资颇高的胡林翼一旦铆足了劲儿好好念书，学问便是一日千里，25岁时就中进士点了翰林。但科场告捷的快意没有持续多久，翰林院抄抄写写的工作消磨着胡林翼的锐气，经世之志的实现遥遥无期。

道光二十年（1840年），胡林翼被点中做江南乡试副主考，因主考作弊，他被连累降级调用。随后，其父亲病故，胡林翼丁忧回乡守制，度过了几年隐逸自省的生活。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35岁的胡林翼在朋友的帮助下，选择贫瘠偏僻的贵州出任知府。至此，这位再度出山的猛人终于在仕途上开始轰轰烈烈的狂飙了。

在贵州深耕多年，他堪称“救火队长”，赈灾、捕盗、平乱、设团练，样样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至此，胡林翼的名望远播京城，连咸丰皇帝都知道贵州有个能干的知府。

直到太平军的战火烧到了临近的湖北，胡林翼的机会来了。因他在贵州期间，亲自带兵剿匪多年，研究出了整套的兵法心得，他带兵打仗的才干和政治智慧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示。

从咸丰三年（1853年）冬奉旨援鄂，到咸丰五年（1855年）三月，胡林翼由知府到巡抚，一连五迁，跻身封疆大吏之列，开启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正人心”，与崇尚个性并不冲突

一般来说，对联都是仄入平收，即上联最后一个字是仄声字，下联最后一个字为平声字。但也是有平入仄收的例子，最著名的平入仄收对联代表就是岳麓书院大门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欲正人心，引为己任”也是如此。

戴彼得告诉记者，“正人心”最早出自战国时期，孟子因不认可杨朱、墨子的主张，为了“正人心、息邪说”而开启行走战国江湖的“论辩人生”。《大学》中也有“修身先正心”的概念。

“'欲正人心，引为己任’，整句意为把端正人的心念，做为自己的重任。不仅表达了胡林翼以帮助他人正心为己任，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帮助他人自知、自省，从而认识到自身的责任。”戴彼得解释。

这副自勉联，胡林翼用一生在践行。他认为这8个字不但是从政者的官德修养问题，更关乎整顿吏治的大事。

胡林翼深知用兵上的成功，并不是政治的全部，甚至某种意义上不是政治的主要部分，而且并不足以挽救清廷整体上的失败。澄清吏治，使得人尽其用，令行禁止，才是治理的根本。奈何晚清腐败，胡林翼看不到他心中理想的世界，便只能尽己所能，以身作则，知人善用，树立良好官场风气。

（戴彼得为记者解联）

“立足当下，'正人心为己任’是否和崇尚个性的主张有冲突呢？”记者好奇发问。

“乍看貌似矛盾，其实不然。'正人心’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教化他人，使其受外力影响、改变自我认知，'正心’也是一种自我约束，一种自观、自省。在当下，更应看到其鼓励个人稳固内核，有自己独立清醒的判断，自己对自己负责。其内核与崇尚个性并不冲突，反而是另一种角度的'个人主义’。”戴彼得略加思索后回答。

中西文化中的人性永恒且共通

胡林翼为后人所推崇的，不仅是他的才干，更因为他的个人品格，一是为官清廉，不取一钱以自肥﹔二是不徇私，知人善用，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种先公后私的为官作风注定不是大厦将倾的清廷官场主流，胡林翼在任湖北巡抚期间发现，要想一手掌握军政吏治，行自己之志向，离不开“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的施政作为，刚柔并济之间，尽显高明手腕。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降服四魔。最柔软的，和最坚硬的，同时都是最亲近佛的。成大事，必有罚。罚，离不开霹雳手段；但在罚的同时，莫忘菩萨的慈悲。”戴彼得解释。

“您对于这种刚柔并济的行事手段作何理解，中西方之间有差异吗？”记者接着发问。

“小到教育孩子、规诫学生、大到国家治理，这句看似矛盾又深含哲理的话都体现出做人做事的高超智慧。不管中西文化乍看有多大的差异，它都适用于古今中外，因为人性内里的光明和幽暗是永恒且共通的。”戴彼得不无感叹。

既有圣人心，又有虎狼威，这种积极入世向未来的担当态度，始终会在历史变迁中熠熠生辉。

记者手记

一腔热血 敢为人先

刘双

这次采访，因嘉宾是位研究中国历史的美籍教授，平添了一份期待和好奇。

戴彼得在岳麓书院任职已有五年，问及湖南生活最深的感受。他说，湖南地处内陆，有守旧传统的一面，但总透露出一股打破传统束缚、革新的力量，小到聘请他这位美国人做历史系教授，大到从湖南走出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都体现出湖南人对时局超乎常人的洞见和求新求变的决心。

纵观胡林翼生平，他内外兼修，既懂天道的良善，还洞悉人性的险恶，提笔能安天下，马上能定乾坤。

但纵有一身才能，殚精竭虑，然国势甚微，不得不在晚年发出“天下事，成败利钝，早已了然于中矣”的哀叹。湖湘文化勇挑重担、敢为人先的文化理念加剧了胡林翼救国家社稷于水火的责任，但现实的窘状又使得他在痛苦、遗憾、无奈的边缘上挣扎、徘徊。

胡林翼之所以伟大，之所以开阔、大气，就在于他即使清醒地认识到局势无力回天，但仍一腔热血，拼尽全力。

百年历史，烟云卷去。今天，这位久居湖南的“西儒”也能感受到敢为人先的湖湘精神。它终不只是文献资料上的几行字，而是刻入骨子里经久不衰的传承，这也许是对为国谋事、不惜身死的胡林翼最好的告慰吧。

点评嘉宾：戴彼得

戴彼得，美国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历史系教授。先后毕业于明尼苏达州大学，哈佛大学，并获历史学学士，历史学硕士，历史学博士学位，曾在牛津大学彭布罗克学院担任高级研究员，亚文化研究所任中国史讲师。主要研究领域为明史。曾在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 T’oung Pao，《明史研究》，《明清研究》等学术期刊及媒体杂志上发表论文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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