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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不尽,江上数峰青

北京到婺源,7个小时,1400公里,固然是为了盛放的油菜花,但访寻江峰青故居也是旅途的重要意义。

江峰青,字湘岚,晚号息庐老人,徽州(今江西)婺源人。网上资料显示生于1865年,逝于1933年,光绪年间进士,曾任嘉善知县、江西审判厅丞等职。江峰青之名应是源于唐代钱起之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其联语风格亦若如是。吴恭亨《对联话》卷一记载的第四副对联即为江峰青题扬州二十四桥联:“胜地据淮南,看云影当空,与水平分秋一色;扁舟过桥下,闻箫声何处,有人吹到月三更。”(亦有“闻”作“问”者,似更见风致)吴恭亨评曰:“都是寻常字面,一经名手烹调,便若清脆可口。”斯联与斯评,可并皆不朽。《对联话》录江峰青联20副左右,多为清雅流丽之作,江峰青也被认为是清代联家中的第一流人物,我昔日学联便获益良多。

于是,到了婺源,我避开了一些知名景点,央朋友驱车一两个小时,寻找段莘乡一个叫“东山”的村落——据说江峰青的故居便在那里。

前往的途中需要经过江湾镇,是萧江宗祠所在之地。此“江”却非彼“江”。据传,萧江之“江”发源于唐人萧祯,萧祯为避祸隐居于歙县(后世迁至婺源),更萧姓为江姓,故有“萧江”之称。萧江宗祠祀4人:汉丞相萧何、梁武帝萧衍、昭明太子萧统、萧江姓一世祖萧祯(江祯)。对于如我一般自诩的文化人而言,昭明太子是一定要祭拜的——不仅因为《昭明文选》一书,有梁一代文风极盛,昭明太子功不可没。

萧江宗祠正门悬挂一副晚清状元张謇的联作:“江氏自节度易姓以来,迭分于婺于歙于衢,代挺闻人,粲乎溯兰陵八萧至昭明太子;云湾当有清重儒而著,其他若胡若程若戴,并称世哲,翕然推弄丸一老继晦庵先生。”联中之“弄丸一老”为萧江后裔清代经学家江永,“晦庵先生”即祖籍婺源的南宋理学家朱熹。此联我早便见过,但那时没有关注萧江一脉的渊源,只觉其句法铿锵顿挫;今日重读,方见其在数十字间腾挪变化,将萧姓、江姓一两千年之渊薮叙述备矣,如读一篇《史记》之本纪、世家,不愧大家手笔。

离开江湾镇,继续前往段莘乡,寻找东山村。曲曲弯弯的道路让我回忆起昔日与江峰青数本联集之故事。

江峰青之联,大略记载于吴恭亨《对联话》、胡君复《古今联语汇选》、黄涵林《古今楹联名作选萃》诸书,再加上一些零散的记录,应该不会超过50副,其中还不乏张冠李戴之作。此事颇为遗憾,所以不少人致力于搜集江峰青的对联和挖掘江峰青的联集。我所知于此两方面用功最深者,一为四川的景常春先生、一为江西的朱德馨先生。20年前,我无缘与两位先生相识,但也在一些资料上见到江峰青的联集名为《里居楹语录存》。后来机缘巧合,见到此书的刻本在孔夫子网上拍卖——可惜我当时正迍邅困顿,只在300元时出了一次价,自然便无甚缘分。许多年后偶然见到当年的拍卖记录,最终的成交价格是800元,未免有些唏嘘;后来更是发现致力于收藏对联古籍的王家安兄也曾出过一两次价,想来他也会与我作一般唏嘘吧。

《里居楹语录存》载江峰青200余副对联,后来我从他人手中辗转得到一份复制本,现在想来最早应该便是朱德馨先生抄录出来的;另有《魏塘楹帖》一书,也有江峰青100余副对联,此书我也有一份复制本。景常春先生在《往昔联书经眼录》中将此两种书合编,并有一段评价曰:“据目前所知,除挽妻联(且均未收入专集,仅在友人中传诵)10余副外,江氏只有投赠、题署两类联,这在联人中是很少见的。

诚如所言,这是极罕见且不正常的。古人作联,应酬往往占大多数,故联集中挽联数极多,亦有通书皆挽联者。所以我一直怀疑此两种书只是江峰青联集的一部分——除了不见挽联的原因,从两本书的名字也可略作判断,大略是一时一地的联语集合而已。果然,又见《蠡游楹帖》一书,大约有10余副对联,不尽是两种联集所收录者。又见杨青笔记中“江峰青悼亡”一条,乃曰:“蚺城江湘岚太守峰青情深伉俪,其继室王宜人仙逝,湘岚手制挽联十余幅,语多可诵者,录之以见潘岳悼亡,消魂欲绝矣。”不过似乎所记载的对联不足10副,联语则如杨青所言“销魂欲绝”,与常见的清人、民国人挽联迥异。比如“论心曩日,愿与卿鹤算平分,撒手竟归休,仅遗冷翠零香,续命无汤春去早;稽首慈云,乞还我鸳盟如旧,慧根应不昧,可忆轻罗小扇,凭肩有约晚凉初”一联,竟若词人手笔,柔肠百转,使人泫然涕下。

然而即使如此,仍然见不到江峰青给亲人、朋友、同僚的挽联——我曾一度释然,或许江峰青的其他联作真的没有流传下来吧。不过所谓“念念不忘”,似乎关于对联的运气对我一直不错。偶然发现了一个名为《清隐庐楹联汇存》的手抄本,收联300余副,分为投赠、介寿、戏栅、哀挽诸篇,抄本的收藏者言便是江峰青的联集。

联集的第一副联为投赠崔雨山电局长逢霖之作:“觚梦月无痕,公从阆苑言旋,问北里春游,可有桃花似人面;鼎名雷贯耳,我忆珠帘暮捲,挹西山爽气,又教樽酒伴诗仙。”观其风格,清新雅畅,几乎可认定是江峰青之作无疑。又如很有趣且稀见的“戏栅”部分,记录了作者写给本村和邻村的一些戏演、祭祀的联作,比如江村一联:“朔方告允,为长夏江村,四月少闲人,歌管莫随茶唱起;郊未迎还,算暮春时节,一年好风景,舞衣犹带柳花香。”亦是不可多得的才人手笔。

不过以上都属猜测,毕竟看抄录的字迹不会是江峰青所为,还是要在收录的对联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此书中的对联少有与之前发现的江峰青对联重合者——我那时尚未仔细地一一对照,也即并未发现任何一副确属于江峰青的对联。于是,我又考证了一些挽联中的“熟面孔”,至少能确定江峰青给他们写挽联是合情合理的。重要的证据还是找到一组悼亡之作,题曰“继室王韵珊纫佩殁于辛卯二月十三四时悼亡作”,与杨青笔记中所述俱能吻合。此外,集中有挽张之洞之联:“先帝升遐之日,赖公定大计而决大疑,是相臣再造山河,一柱镇华夷,垂老功名光上国;衮衣负扆以来,私幸姫也摄亦召也辅,讵浩气遽还天地,九重悼耆耇,艰难时局付何人。”彼时,友人潘洪斌正在辑录张之洞对联,附有吊挽张之洞的联作,其中便有江峰青一副曰:“相臣再造山河,一柱镇华夷,垂老功名成不朽;浩气遽归天地,九重悼耆耈,后来艰巨仗谁肩。”两联文字不同但主体结构相近,或许是作者收录集中之时觉得前作不甚满意,又重新修补而成。有了这些例子,再加上后来陆续发现的一些其他“证据”,大致可以确定这便是江峰青的联集了。

此集之中的对联种类比较齐全,数量也不少。尤其难得的是,挽联那部分可见江峰青与时人的关系和交游;另有几页“巧对”颇为有趣,比如以“诸葛龙虎狗”属对“三光日月星”,不知是抄录者的游戏之作,还是江峰青自己所辑。如是后者,江峰青于巧对广有涉猎且不忍弃之,可谓“联痴”,比之薛时雨云“楹联小道也,应酬之作,无当学问”、吴熙云“兹以门人嗜之痂之癖,过而存之”诸般矫揉造作之语则尤见可爱。遗憾的是,此手抄本亦非全本,多有文字脱落,殊为可惜。不过观其体例,脱落之文字似应不多,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在我搜集江峰青诸联集的过程中,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亦如我寻访江峰青的故居一般。询问研究江峰青的朋友,告知恐怕故居已不好找,也没什么有价值的遗迹了。不过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还是坚持让朋友把车开到了村里。

村头的女士听说我们是从北京前来寻找江峰青的故居,似乎觉得有些惊异且滑稽,不过还是很热心地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她说江峰青的故居在十多年前塌毁了,早已无人居住;她又指着故居中的一户人家说,自己幼时还在此住过,村里人大多与江峰青家是沾亲的。故居虽然早已芜草丛生,但依稀能够想见昔日的门第辉煌——残留着的“进士第”三个大字也似乎依然在诉说着什么。

江峰青的故居还算为人知晓,门外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江西传统建筑”,一块是“上饶市历史建筑”,说明当地政府还是做了一些事情——但也说不上有多少,不然不至于眼看着故居坍塌。更为可笑的是,还配了一幅“江峰青”的书法,可惜一看便知是当代人的江湖字体。观其所述内容,乃是周恩来“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之诗,粗疏至此,让人哭笑不得。

故居对面的一面墙上有江峰青的简介,另附两副对联。一为滕王阁对联:“有才人一序在上头,恨不将鹦鹉洲踢翻,黄鹤楼槌碎;叹沧海横流无底止,慨然思班定远投笔,终子云请缨。”一为酒仙祠对联:“君手中彩笔是谁携来,醴陵有后人,此物合当还故主;我江上布帆偶然戾止,丛祠吊明月,今宵尚许认前因。”后者尤为肌理细腻、摇曳多姿。江峰青联语之佳者,又如江西水上警厅联云:“把西江水一口喝干,聊润我枯唇,纵谈往日兴亡,多少桑田变沧海;将南浦云双手抱住,不放它出岫,免得随风飘荡,又无霖雨及苍生。”百花洲苏翁圃联云:“谁家翠袖,歌南曲以来斯,戏水采莲舟,入望疑仙双桨月。有客青衫,自西湖而戾止,题诗扫苔石,旧游如梦六朝山。”江南会馆联云:“曲阑干外,看朝朝暮暮,等闲卷雨飞云,可咏可觞,人如天上;长板桥头,听燕燕莺莺,齐唱晓风残月,此情此景,侬忆江南。”城寓息庐联云:“田园将芜胡不归,计惟随五柳先生游耳;国家兴亡与有责,今安得一时人杰从之。”琳琅满目,不可一一道尽。

据村人介绍,江峰青的后人多在南昌、上海等地,倒是有一个儿子留在村里,其后人在文革时被批斗,便举家搬往隔壁石佛村,江峰青的墓葬所在应该也在石佛村。于是又驱车前往石佛村,石佛村大多姓俞,寻访江姓后人倒不算难事。江文标老人便是江峰青的后人,老人70多岁,精神矍铄。我见到他时,他正斜倚在沙发上,见我们前来,连忙站起来招呼。我们说明来意,老人点点头,说自己是江峰青孙辈的孙辈,应该还是长子长孙那一脉,并说网上流传的江峰青生年有误,其实是1855年,活了79岁。

听说我要寻访江峰青的墓地,老人略有犹豫,不过还是穿上外衣当前带路。老人说大约要走15分钟,路不好走,让我小心。果然,墓地在一座山的深处,没有现成的路,要在山中的泥泞间盘旋。我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仍然深一脚浅一脚的狼狈不堪,老人却能健步如飞,着实令人羡慕。

江峰青墓在几棵松树之下,甚为宏大。墓碑上写“六十二世祖江公峰青之墓”,左侧刻了滕王阁和酒仙祠二联,右侧则是江峰青墓志铭,可惜字迹已无法辨认。老人说,原来墓前还有石桌、石椅、石马诸物,后来也一并破坏了;现在的墓则是2006年重修的,去年还有江姓后人前来祭扫。

我站在墓前百感交杂,虽然与江峰青相去100余年,然则观其联想见其人,又仿佛与一位故友诗酒交谈般熟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忽然想:江峰青的文藻风流,“手中彩笔”有多少江姓后人能继承下来呢?拜别了墓冢,我与江文标老人一起合影,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想:身边这位老人,形貌之间是否也有一些类似他的祖上江峰青呢?于是信手题诗曰:“往迹不可溯,花开复谁游。昔日五色笔,今日荒坟丘。春风摇宿草,纷纷哀且愁。我行怅然失,泪下如泉流。吊古高松下,无人知我忧。

离开东山村,我们返回江岭村,这是观赏油菜花的著名村落。主人早已在山间备酒以待,登高下望,一片片恣肆绚烂的油菜花,缭绕着一座座灰墙黛瓦的民居,使人油油然而欲醉。朋友笑我放着美景不赏,偏要去山中寻一处古坟。我便想起前辈诗人讲过的一则轶事:几人外出游赏,颇有寻幽访古之雅兴,到了联句成诗的环节,一位不耐四处找寻古坟的先生提笔写下最后一句,“一路停车看土包”。这是实情亦是俗文字,只得在第三句上苦苦用功,最后一位诗人写作“诗家别具风光眼”,也算是别样的逆挽成诗。如今,我固然谈不上“诗家别具风光眼”,但也确实是“一路停车看土包”了,想到此节,也只能哑然失笑。

古人云“登高必赋”,至于凭吊江峰青这位第一流的联家,又怎能以一首打油诗草草了事?于是又撰得一联曰:“残梦万千程,问何处废宅荒坟,空悲杜牧清箫绝;遗编三五纸,并先生酒歌诗唱,颇见江淹彩笔飞。”以杜牧、江淹来切江峰青,或也算得妥帖,只是如此凝重实在也唐突了江峰青的摇曳多姿。于是又得一联曰:“宅居无人久颓塌,宅门有书非先生,我行千里万里来,赖村翁指点登寻,幽草乱遮深浅径;诗思自笑空翻飞,诗稿谁拾唯贱子,漫道三杯五杯后,梦羽客摇扬劝醉,玉箫新唱短长辞。

《魏氏春秋》曰:“籍闻而从之。谈太古无为之道,论五帝、三王之义,苏门先生翛然曾不眄之。籍乃嘐然长啸,韵响寥亮,苏门先生乃逌尔而笑。籍既降,先生喟然高啸,有如凤音。”如此方谓之飘逸肆意,不拘常礼。

阁主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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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文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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