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 (杭州)《 光明日报 》( 2014年08月22日 16 版)
弘一法师穿着一袭淡灰的粗布僧衣出现在上虞白马湖畔,这是癸亥民国12年2月,在江南阴冷的天气里,他选择了安静地留在白马湖畔小住。清晨,湖边的春晖中学读书声此起彼伏,学校创办人经亨颐先生陪同弘一法师站在烟波鳞鳞的白马湖边,仿佛两棵萧瑟的杨柳。我们很难想象他遥望湖面时想的是什么,或者他沐着微风晒着月光听着秋虫的呢喃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只知道他对白马湖是喜爱着的。
和弘一同样喜爱着白马湖的,是民国的一大帮才子。江南的熏风徐徐地吹着,豆花油菜花或者别的紫云英之类,在次第开放。植物灌浆的声音和气息,在黏稠而潮湿的江南风中呼啸着四处流淌。那些蜜蜂也装作很忙碌的样子,巡行在民国年间白马湖畔的低空。出现在湖畔的,有穿长衫或者穿西装的各色人等,他们是丰子恺和朱自清,是夏丏尊和经亨颐……于人短暂的一生而言,临水而居,是一件多么有福气的事。他们福气地陪伴着春晖中学,给这里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文人气息。接着是何香凝、蔡元培、黄炎培、张闻天、胡愈之、叶圣陶、陈望道、刘大白、杨之华、俞平伯、吴觉农、蒋梦麟、于右任、吴稚晖等各路才子,他们像那个年代年轻而矫健的蜻蜓一样,飞临白马湖畔,传道讲学,问花吟诗,谈古论今,吃酒行令。此刻,可以让一首久远的校歌响起来,“碧梧何荫郁,绿满庭宇。羽毛犹未丰,飞向何处?乘车戴笠,求无愧于生。清歌一曲,行色匆匆……”如此丰沛和温润的歌词,让人嗅到典雅的民国文人的气息,民国文人的气节,民国文人在战乱中的颠沛,民国文人在夕阳下穿过一片荒草的剪影,朱自清在白马湖畔写下了《春晖的一月》,把妻儿接到这里,在民国13年同好友夏丏尊成为隔壁邻居。那时候丰子恺、朱光潜等人,经常与他在平屋或小杨柳屋小聚,说是切磋文艺,或许不过是谈天,讲笑话。想象那样的夏夜,虫子躲在草丛里发疯一样地喊着热,这些文人们齐聚丰子恺的小屋,打着麦草扇,吃着南瓜子或绿豆饼,喝着酒,谈古论今,或者采一束艾草挂在乌漆的门框……在这些细碎如路边落英的日脚里,北伐战争正如火如荼地开始,战乱不绝,白马湖畔文人才子们的淡日子如同湖面一般平静。民国18年,弘一法师又一次站在白马湖畔的微风中,经亨颐、夏丏尊等人为他建起了晚晴书房供他闭关修经。接下来的连续4年,弘一法师都会来晚晴山房小住,直至他离开浙江去福建。
这群文人墨客如金庸小说中的武林聚会一般,集聚在白马湖畔这座文人的江湖,这大概是另一种“论剑”。那个美好却又隐约可闻枪炮之声的年岁,让白马湖畔从此沾上了文气。春晖也因此典雅,很像一位穿青色长衫的先生。
初夏,我也来到白马湖畔,长松山房、小杨柳屋、晚晴山房、蓼花居、平屋……重重黑色木门依次洞开,同时盛开或者怒放的是民国文人们的一个长梦。此地空气纯明,文气长存,文人武林的传说仍然隔空传来,不绝于耳。虽然没有金铁鸣响的“嗡嗡”之音,却有一种书页翻动时的微响,突然之间让心平静。初夏的天气,总是略显闷热,湖畔垂柳深长,我的耳边却是大师们的跫音不绝。请允许我微微弯腰,向一个时代致敬,向远去的1920年代文人的武林致敬。
(作者为小说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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