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唱出的歌   作者：冯秋子
　　冯秋子内蒙古人。一九八三年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现供职《文艺报》社。出版散文集《太阳升起来》《寸断柔肠》《生长的和埋藏的》《圣山下》。其中《寸断柔肠》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编选中国作家散文选集《人间：个人的活着》（1990-2002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1世纪年度散文选 2007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在我家乡内蒙古，人们常说“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草原上的人从老辈人那里知道，只要有一点土，有一点水，即使过去千年万年，草籽、鱼籽还会生长。在草原之外，大海不远处的大连属地普兰店，也有一千两百年之久的莲子再生。我看见了沉睡千余年而后生的莲花，看见了从普兰店市西郊三公里处泡子乡千余年前的水泽国、今日干涸寂静的深土层里起出的古莲子，看见了古莲子轮回新生后再结的莲子，和苦觅水园、千辛万苦培植古莲子的普兰店人徐刚。我告诉母亲，在草原的东南方面，山海关外，大连，普兰店市，西泡村，有千年的莲子、莲花呢。我母亲在电话里让我详细说给她听。我说，是一九五二年，普兰店的农民从泥土里挖掘出来古莲子，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测定，这些莲子已在泥土中埋伏了一千多年。我母亲感慨着。在她看来，千年的莲子，也如万年鱼籽。
　　唉，老人。压缩了时间，压缩了水分和心田。再看见的，再想见的，离散聚合间还会繁衍。好像一个时间里、一间房子里有的和没有的，在另一个时间、另一间房子里呢。而且，那里有、或者没有，也还是有。因为生长和埋藏，是一致的、永远的。你知道土地，在生长和埋藏中，承担和创造。就像普兰店有古莲子，也会有惦记让古莲子再长出灿烂莲花的徐刚。即使不是徐刚，还会有别的人。大连的普兰店生长、蓄养古莲，也会生长和蓄养爱莲、养莲、视长眠（莫若说是长征）后再生的莲为生命的人。从古至今对应着的事物自会结成一统。若不是这样，会有哪样？再不有土，再不有水？除非地心、人心已自枯萎。普兰店历经天灾人祸、寒暑风霜，城乡仍然结实茁壮，它的许多日月磨砺出的褶皱间，正源源地流淌出过往历史的文明讯息。
　　千余年前，普兰店是一个大水湾，它是辽南地区最大的淡水湖，生长大片荷花、香蒲及杂草，千余年间，风雨沧桑、翻天覆地、河道更移，莲花泡逐渐干涸，当年成熟后脱落于水的莲子和杂草被深埋在淤泥之下。千余年之后，这些莲子竟如凤凰涅而后再生。普兰店使地球上有关莲的故事重新开始。在中国特有的莲之文明资质里，普兰店的古莲新生为其注入了生命科学特别而深刻的涵义。
　　科学研究指出，植物的种子寿命长短不一，能够保持十五年以上生命力的种子，已为长寿者。除了莲子外，世界上寿命最长的植物种子，目前尚无超过二百年的记录。因而，普兰店古莲子出土、古莲子再生，轰动了科学界、植物学界。古莲子新生对世界的震动之深、之重，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普兰店人慢慢意识到生长在莲城，有多少自豪，便有多少责任。质量和重量，放在了普兰店古老而又年轻的肩膀上。科学家们是理智的、严谨的，他们一头钻进古莲子的组织结构和化学成分，他们从生物休眠延长种子寿命、仿生学等的角度去研究千年古莲的理化价值和实用价值，去试图解开一个物种千余年不死的秘密。
　　中国大地，已经出土的人文、自然的奇迹像草叶一样繁茂，五千年文明古国似不缺乏震惊中外的考古发现，如举世闻名的陕西西安兵马俑、四川自贡的亿万年恐龙化石……从历史长河的不同阶段再现了先人们一步步走向今天的足迹。不过，兵马俑、恐龙化石，尽管震撼人心，无奈已演变为历史的印记和符号，它们固化在那里，只能任由后人去猜测去想像去拼装曾经的生命画面。而西泡子村的这次出土，注定了它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发现。因为，千年古莲子经过培育，又滋出了新芽。
　　小孩手指肚大小的千年古莲种子，真实地绽放在今人的眼前，人们感受着它的呼吸，触摸着它的肢体，接受着它的植根、生长，真切地面对莲城普兰店的历史和现实。
　　历史学家、作家郭沫若掂量着普兰店的古莲子，诵吟道：
　　
　　一千多年前的古莲子呀，埋没在普兰店的泥土下，
　　尽管别的杂草已经变成泥炭，古莲子的果皮也已经硬化，
　　但只要你稍稍砸破了它，种在水池里依然迸芽开花。
　　
　　轻装素裹的诗，融会着坚硬如石的古莲子。
　　而小小的古莲子，见证了那片淡水湖泊被数次地震颠覆……直到不算远的二十世纪上半叶，普兰店业已被扭曲的土地，又留下一记创伤：浸染日本侵略军的血腥……普兰店再生，古莲子破土而出，是土地唱出的悲壮、苍劲的歌曲。
　　古莲子，穿没穿行过大陆腹地？或者飞扬过当空万里？为什么中国的土地上、中国人的心里，一直绵延着莲呢？
　　远处，内蒙古，驰骋过千古业迹的荒疏草地和戈壁滩上，因为清正、高洁、致远的莲花，托举智慧、宽厚、普照、引领众生的佛，协助身体力行、完善众生行径的菩萨，而植根于民众的日常生活和民众的灵魂深处。内蒙古的人，祖祖辈辈敬重莲花。让莲花生长在寺院，生长在高山湖湾，生长在家园，生长在心眼。其实，在那里出生长大的小孩，大多是从画像和雕塑中见识到莲——或者说荷，因为荷莲同一。那里的天气冬长夏短，大部地区不适宜莲花生长。但是，莲花在内蒙古的土地上、在内蒙古人心里从未有间断，叫荷、叫莲的女子们，一直在茁壮地出生、长大，点缀着草地，滋养着草原。
　　我母亲也叫荷花——汉语叫荷花，蒙古语叫荷花是巴德玛。
　　巴德玛，巴德玛，长生的巴德玛，风吹雨淋往出长哟，泥水不离开、土地不离开，巴德玛永在……巴德玛不离开。草原上的老人这么唱他们的巴德玛莲花。
　　是长大以后，知道人对土地的守望和感激。
　　还有，修缮、再造。还有，发现的眼睛、创造的手。
　　普兰店历经困苦，演化出新的歌，生命崛起的歌，竟是莲之歌。普兰店人，千年如一日地接续她的土地生长的歌。
　　生命的火，谁能压灭了它？
　　
　　也做考古研究的郭沫若再以诗言说普兰店的古莲子。
　　的确，生命的火，谁也不能压灭它。人的生命之火屡遭暴淋的年代，千年古莲虽未被彻底压灭，也还是被搁置和忽略了。徐刚的出现，使得千年古莲有了被重新光大的转机。
　　徐刚，是一个普通的普兰店人，一个爱莲人，一个肯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并且坚持下来的人。于是，他便成了先跨出一步，去接近千年古莲、并且不愿再和古莲分隔的人。
　　徐刚的故事并不复杂，也不算惊天动地：一九九五年，他从一个老农民手中承包了挂符桥村的莲花湾，而后年复一年地劳作，终于将这片杂草丛生的烂水塘演变成今日的“春有叶、叶如盖，夏有花、花满塘”的千年古莲风景区。他养莲种莲，扶助莲花牢牢地根植于它们的先辈曾经生长过的水土中，生长于普兰店家家户户日常工作、生活的缝隙中，生长于人们的心田中。他想方设法传播古莲的故事、复活古莲神话，并为此投入了所有的家财、所有的光阴、所有的心血，换回来一个“莲痴”的称谓和一身劳疾。从徐刚挽起的裤角处，我看到他的腿腕布满红肿的疮疤，他的小腿上叠印着累累疮痕。这是常年涉足水塘，水中生物细菌触及皮肤，留给他的皮肤疾患。个中苦衷只有他和他的家人知晓。一心想让普兰店的水，重新托起普兰店的古莲，让普兰店连接起深远的过去和今天，还有未来，普兰店的徐刚开辟出四十亩栽培古莲的水域，千年古莲浮出水面，疏密有致，色彩各不相同。其中有徐刚反复实验，嫁接衍生出的古莲新品种。
　　徐刚肯做这件旁人或许不解的事情，是有一年的有一天，他意识到“莲城无莲”。他被刺痛了。所以他上路了。他得到普兰店市委、市政府和有关职能部门的支持和帮助。
　　十几年来，徐刚走的路已显出宽广：他培育出的千年古莲，先后由日本、朝鲜、美国、俄罗斯引种繁植。他的故事经媒体传播，由普兰店至大连、至辽宁省及全国，他成为辽宁省惟一的全国荷花协会会员。他个人也伴随古莲，获得新生，和古莲一起往前、往更深广开阔的天地里驻扎、发展。他使千年古莲，成为辽宁省、成为大连、成为普兰店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徐刚生长的土地上的人们，意识到这位“莲痴”的存在，并为拥有这样一位努力想做好一件事的人，感到自豪和骄傲。
　　静默的莲荷和芸芸众生中的徐刚，本自歇息、生长，形态无甚异样，触动人心的，是莲荷与徐刚身上共有的坚实的信念和顽强的生命力。这是说，他们的生命形态、对生命形式的选择，和对生命的理解、诠释，这一切光大了他们，也创造了他们。莲在千年沉睡之后选择了绽放，徐刚在莲的激发下，选择了个人的绽放。
　　徐刚的故事，是勤勉的劳动者的故事。他是大连普兰店众多朴实、智慧、坚韧的守望者中的一员。
　　
　　佛教把莲花比做西方弥陀净土的象征。佛告诉人们，要摆脱生老病死等痛苦，只有从莲花中再生，从莲花中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佛昭示了莲花的另一重含义，莲花的重量和莲花的境界。
　　宗教也罢，莲花也罢，徐刚以及更多的类似徐刚的故事也罢，只印证了一个偶然中的生命轮回的必然方向，那就是生命不息。
　　所以，见到千余年的莲子、再生出的莲花及它们的孩子——新生的古莲子，我没觉得惊讶，它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在草原之外，离大海不远，叫普兰店的地方，沧海桑田几经漫涣以后，转运出来埋藏千年的动静，转运出来蓄积深邃的勃勃生命。
　　待在普兰店，觉得亲，觉得近。和在草原上一样。千年的，万年的，土地上下所拥有的，在眼前和心里。
　　和普兰店的人们一起，感受土地深处的莲子长长的历史和磨炼，感受它重现的生命景观。时间与人，接住土地的动静和它的果实颗粒。
　　祝福普兰店，祝福至上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