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牙恩师，论神仙人生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曾传辉

 

2013年9月27日正午，胡海牙老师了却万缘，不恋红尘，于北京王府医院羽化，福寿99岁。作为一名与他交往20余载的后学，奉《中国道教》杂志社之托，谨作此文，以示纪念。

胡海牙，浙江绍兴人，初名维新，后名师尚，号海牙，道号函中子。生于1914年2月19日，早年于江南访道行医，在杭州开设慈海医室。1957年随陈撄宁先生到北京白云观，任中国道教协会研究室研究员。1959年调至北京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工作，任主任医师、教授，直至退休。同时，一生从事道教仙学的研修和传承，是陈撄宁先生倡导道家仙学的主要继承人，任中国道教协会第四、五届理事会理事和中国道教文化研究所丹道、医药、武术顾问。

笔者于1990年来北京工作后经中国道教协会研究室研究员王宜峨介绍与海牙师相识，长年向他讨教仙学、养生、中医心法，也代笔行文，助弘道利生之功。1997年随之赴美讲学，任翻译和助手之职，饮食起居，同居一室，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尤其在修养功夫和中医诊治方面受益匪浅。

海牙师一生信奉道教，以研修、弘扬仙学为天职，在继承陈撄宁道教仙学的基础上，又多有创发，认为神仙非易，亦非不能，全赖主客观条件之养成。撄宁师曾将学仙的条件归纳为法、侣、财、地四件，海牙师看到诸多外缘具足之人，终生追求仙道，最后仍然未成正果，于是加了“福”字一件，并将次序调整为财、法、侣、地、福。修仙遇明师难，遇明师后，得真诀难，得真诀后，寻外护难。神仙事业，非经实践验证不可，非止心性上了悟可得，故对外在条件要求极严。昔石杏林授薛子贤云：“此事非巨室外护，则易生诽谤。可往通都大邑，依有力者为之。”海牙师解曰：有力者，非仅有财者能之，尚须有德有势能服众者也。或者有外缘具备，而未及实行，或虽行无果，乃中道崩殂，一生中屡见不鲜。曾忆及其师兄孙抱慈，文章极好，撄宁师甚嘉许，解放后却犯案被镇压；海牙师门下弟子中，亦有才美金多者未尽天年，致白发人送黑发人，海牙师慨叹“福报不够”。“福”之一件，意在勉励求道者以积功累德为根本，以弘道利生为使命，非有累世修行之宏愿，则难成正果。三丰祖师曾谓，神仙事业须七辈子状元、三辈子天子的福报。撄宁师在民族危亡时期，虽精通佛理，却因固守本土仙道之学意识强烈，未明确提出将累世修行作为条件，非不重视德行也；海牙师讲福报，倡德行，佛道会通，为因俗施化。

1945年日寇投降后，海牙师回到杭州行医，收入日丰，一段时间后就有钱将医室旁边的小楼买下，并将景仰已久的撄宁师迎至杭州供养，得空时便听他讲解中医中药与仙道之学，先后讲授《黄帝内经》、《周易参同契》、《悟真篇》等道家及医学著作。当代名儒马一浮也来听讲《周易参同契》，对撄宁师的仙学思想深感佩服，称赞他是“科学神仙”，并将其推荐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海牙师随撄宁师进京，虽任道协研究室研究员，而禀赋素爱动手实操，不好事弄文墨，主动要求白天在白云观诊所接诊病人，晚上与撄宁师一道研究经籍。海牙师每事必问，撄宁师佯嗔曰：你这个学生很难教，没有几个先生不被你问倒的！因此海牙师要求学生，也要效法孔子入太庙之“每事必问”精神。内丹法诀，师徒相授，往往用隐语譬喻，旁敲侧击，为的是避免后学者悟性不够或功行不深，执于一隅，落入旁门，有违正道。我们问答20余载，亦是如此。晚年海牙长卧病榻，内心孤寂，非常喜欢学生们去看他。每次我去看他都要陪他1－2个小时，不愿意我离开，原只想陪他聊聊天，帮他练练内功，不再主动向他请问。然每当我们独处时，他便主动给我耳语(因声音很低须侧耳聆听)一些过去未曾点明的内丹核心法诀，他说是“捅破那层窗户纸”。2011年端午节期间我去看望他时，他仅凭记忆用有些颤抖的笔给我写录韩湘子的修仙诗。

海牙师有述而不作之先儒遗风，而晚年时逢盛世，则以弘扬仙道之学、整理出版撄宁师遗稿为要务。1969年撄宁师羽化前，留下遗嘱将珍藏的书籍、手稿、字画等交与海牙师妥为珍藏，以伺来日。改革开放后，海牙师在弟子们的协助下，逐步整理出版了撄宁师的遗著，《仙学解秘：道家养生秘库》（大连出版社，1991年）、《仙学指南》（中医古籍出版社，1998年）、《陈撄宁先师仙学研究系列》（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4年）、《中华仙学养生全书》（华夏出版社，2006年）、《仙学精要》（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2012年蒲团子编订《胡海牙文集——仙学·太极拳·武当剑》由台湾心一堂出版。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为体而人为用，道无为而人有为。道外无物，物外无道，百姓日用而不知；悟道深则其用弘，悟道浅则其用鄙，故曰人能弘道。载道之器，必得祖师祝福，衣钵在身，不谋食而自足，不求衣而自暖。海牙师自幼失怙，慈严尽丧，依外婆抚养，生计维艰，只上了3年私塾，13岁即辍学务工度日，入人寿堂为徒，此医号乃绍兴名医邵佐卿所开。海牙师聪慧勤谨，又做得一手好菜，在众学徒中最得堂主一家喜爱。他一边做工，一边观察邵氏如何诊病问疾，如何命药组方，如何公关经营，甚至每日教弟子读什么书都一一记下，得空时就跟着读书问学。虽因家贫无资，未先行拜师（行医有成后补办了拜师礼），邵氏父子亦不保守，均有问必答，打下了实用的中医基础。抗战期间，日寇入侵浙江，海牙师先逃至金华，未几扫荡金华，旋入金华后山，眼见携带的盘资告罄，无以度日，却有一村民得了黄胆病，得师诊治而瘳，于是名声大振，十里八乡村民疾患者纷至沓来，生计自然无忧。师白天看病，晚上翻阅医典，揣摩改进，医艺渐高。抗战胜利后，师至杭州开设慈海医室，闻听某医号堂主，得马丹阳针法，生意极好。师数次拜谒请教，均不得传，一日但听他扎针时说了一句：“我把侬的病取出来！”即悟得心法，此后针效日显，诊所门庭若市，每天看病多到200余号，中午亦不得休息。他对我讲，针灸贵在“指下有神功”，我陪他在美国巡回讲学的过程中，天天看他给学员、病人扎针，他用针时也不回避我，经过仔细观察，我悟到些许针灸手法，向他求证，他表示肯定，同时又点拨我没有看出的更深层次的法诀。

海牙师一生悬壶济世，悲悯为怀，行医不辍，退休后每周在北大医院做专家门诊两次，在其他专家号都挂到100元以上时，仍然坚持医院给他的号只收20元，曰：“病人很可怜。有的病人家庭困难，如果收费太贵，就看不起病了。”2004年第一次骨折出院后，仍然坚持每周拄杖出诊二次，直到2008年第二次骨折后，仍有病人找到家里来求诊。晚年好引“医家三指禅”开示后学，曰：“《灵枢》《素问》，一笔可勾；《汤液》《难经》，百年难学。”医者“开口不曰脾胃土败，便曰命门火衰。本草千百味，约之不满十味；古籍千百方，算来止用两方。何分内外之伤，概归一补；不论阴阳之症，总是一温。”可见海牙师用药旨趣在温补一派，而对近年来流行的火神派，却不敢苟同，谓乃胆大妄为，猛药切不可久服，久服必败。不过，海牙师最后卧病的两三年间，深感自身沉疴非药力所及，遂不再服药，只以内功保守，我每次去探视，均帮他练习“锦身机要”之法，保持气血通畅，故虽长期卧床，体肤仍然光滑，全无褥疮，甚至羽化后留下的蜕体都无常见的老人斑，也是奇迹。（关于海牙师病情的分析，另有拙文《探病胡老论养生》论之。）

撄宁师将仙学的范围界定为内外丹，而海牙师扩大了内丹的外延，将内家武术纳入其中。海牙师一生酷爱武术，曾师从黄元秀、海灯法师学习内家拳，到北京后又从太极名家韩来雨、刘晚苍游，得其真髓；又遇黄元秀之徒蒋玉堃，于北海公园内练武当对剑，校订剑谱。将内家拳与养生相贯通，常给弟子们讲：快从慢里练，静从动中求；昔内家武术皆以防身、健身为目的，然能防身就能养生，能养生就能防身。他将这个原则贯彻到一切内养功夫中，从混元桩到八段锦，从五禽戏到易筋、洗髓，动静相求，软硬相成，神炁相长，均是关键要诀。1996年耶诞期间，美国弟子斯蒂夫来北京跟海牙师学拳，此人在中学时就醉心于空手道、太极拳，于武术养生有相当的功底。海牙师一反常规，先教他练“太极八刚”，再教他推手，还让个子小得多的徐永平师兄陪练。徐师兄曾跟推手大家刘晚苍学习，刘去世后又跟海牙师学习，身材高大不少的斯蒂夫在对练中先是完全被动，后来经教化才勉强能够招架，深为佩服。斯蒂夫请我们去美国讲学，教太极拳，用针灸治病，美国学生都比较好接受，但讲内外丹，看不见摸不着，因为文化差异，理解起来很有难度。我们经过商量，将仙学，译成immortalscience,大家听起来颇有挑战性，很感兴趣。

海牙师从太极心法中，悟出影子练法，以为仙胎出体之初步功夫。又从撄宁师所讲楞严闻思修为契机，引导学生触及玄关奥义。其独创的静功法门——听皮肤法，更是闻思与内功精髓之凝结，法简而义深，非一朝一夕可涵养功深，食髓知味。

最后以为海牙师灵堂所作挽联为短文作结：

 

杖履云水道佛儒三家福慧兼修亮节清声犹在，

针药济世仙医武九流理法会通嘉言令德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