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虎食人”卣及其背后的秘密
虎食人卣(yǒu)是形制大体相同的两件商代青铜酒器，分别收藏于法国赛努斯基博物馆和日本泉屋博古馆。这两件铜卣据考证出土于湖南宁乡与安化交界处的沩山，因奇特的“虎食人”造型、精美的纹饰及未解的含义，一直被世人关注。
两件沦落异乡的国宝级青铜器
两件虎卣的形制、大小基本相同。器形整体作踞坐的虎形。
在虎首一下，一人与虎的腹部合体相对，人首左转侧向虎的右面，一双小腿踩贴在虎足上，双手抱附于虎躯，而虎的前肢只见一对虎爪抓住人背部两侧，因此在视觉上，好像是一只老虎在抱着一个人。
虎卣通体纹饰，纹饰与全雕的虎形相得益彰，形成虎卣装饰的豪华风格。根据赛努斯基博物馆和泉屋博古馆图录所给出的数据，赛努斯基博物馆收藏的虎食人卣通高35、器高32、长20、底长21、足高8厘米，泉屋博古馆收藏的虎食人卣通高35.7、口径9～10.4厘米，重5.09千克。
左：虎食人卣背部(法国赛努斯基博物馆藏)
右：虎食人卣虎食人正面(日本泉屋博古馆藏)
两件虎卣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
就器物特征及装饰风格而言，国内学术界一般认为其属于殷墟文化晚期。商周青铜器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没有两件完全相同的青铜器，成语“一模一样”就是这个意思：一个模子，一个样子。
在西周及以后常见的成组形制相同的青铜器中，尺寸相差一厘米左右、纹饰细节各有不同，都是一个极为常见的现象。这两件虎卣器形、尺寸、纹饰布局及结构、出土地点等方面所具有的的相似程度，恰好说明它们是作为一对青铜器而在同一青铜铸造作坊、同一时间铸造的。
这两只老虎为什么要吃人
除独特的器形外，虎食人卣引起世人关注更多的是人与虎母题所代表的含义。解读含义关于人与虎的关系，究竟是虎食人?还是虎哺人?谜题的答案，似乎可以从其他“虎食人”物品上寻找。
事实上，以“虎食人”为主题的装饰青铜器，除了两件流失国外的虎食人铜卣，还有1957年安徽阜南出土的龙虎纹铜尊、妇好墓出土的二虎食人头纹铜钺以及著名的“后母戊”大方鼎。
左：安徽阜南出土龙虎纹铜尊
右：殷墟妇好墓出土“妇好”铜钺
殷墟出土“后母戊”方鼎
此外，“虎食人”的装饰，不仅出现于三千多年前的商周青铜器上，也存在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如常见的虎头帽。虎头帽是我国民间传统儿童服饰中比较典型的一种童帽样式，老虎是刚健勇猛的象征，能祛除邪恶，民间百姓给初生婴儿戴上虎头帽，希望能得到老虎的庇佑，健康成长。
对老虎这种形式的图腾崇拜，不仅存在于传统汉族社会中，也存在于一些南方少数民族社会。
带虎头帽的孩子(刘德润作品，油画)
在滇西南涧彝族的传统习俗中，对“虎”的图腾崇拜比较突出。山神庙里供奉着的塑像或石雕像中常见一偶像带有一虎，有些古庙的墙壁上也常绘有虎的形象。
除此之外，虎头帽在这里也非常流行。南涧彝族自称“腊倮拔”，在彝语中，腊即虎，倮即龙，拔即人，连起来的含义是龙虎的传人和子孙。
南涧境内的彝族把虎视之为万物之神，万兽之王，以致供奉崇拜。南涧彝家让儿童佩戴虎头形小帽既是对虎之崇拜，也是愿以此克治鬼祟，消除邪恶，免灾解难。
宁乡为什么出土那么多青铜器
关于两件虎食人卣的来源，目前学术界一般认为出自湖南宁乡与安化交界处的沩山。
沩山，又称大沩山，是湘江西侧一级支流沩水的发源地。沩水，又名“沩水河”，古名“玉潭江”，发源于宁乡与安化交界的大沙坪，即现在的沩水村，主要支流有乌江、楚江等20余条，干流经黄材盆地，自西向东注入湘江，全长144公里，流域面积2750平方公里。
从上个世纪30年代开始，沩水流域一直出土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迄今为止已达300多件，如四羊方尊、象纹大铜铙、人面纹方鼎、凤鸟纹提梁卣等。
2001年至2005年考古发掘确认的炭河里遗址即坐落在盆地西部的沩水与其支流塅溪河交汇处，而炭河里遗址所在的黄材盆地及周边地区又是沩水流域甚至是整个湘江流域出土商周铜器数量最多、分布最密集的地区。
宁乡一带出土的商周铜器不仅数量多、种类丰富，而且造型优美、装饰华丽、工艺精湛，为中原和其它地区所不见或少见，学术界将其统称为“宁乡铜器群”。
沩水流域出土商周青铜器位置示意图
左：宁乡出土人面纹方鼎
右：宁乡出土四羊方尊
宁乡出土凤鸟纹“戈”卣
关于这批青铜礼器的来源，可能与公元前1000年发生在北方地区的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有关。
据史书记载，大约在公元前1046年，西北地区的西周武王统率四方诸侯联军打败了统治中原地区六百余年的商王朝，商纣王兵败自焚。周武王死后，商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趁机联合东方商王朝旧部，起兵叛乱，声势浩大，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最终平定叛乱，征服东方。
国家的灭亡和复国计划的失败，迫使大批的商代贵族阶层避难出逃。
殷遗民南迁，首选之地是曾属商代早期商人控制经营的江汉平原，并曾在此停留。湖北江陵统万城出土的“北子”诸器即是殷遗民南迁遗留之物。但西周初期的周公东征及分封汉阳诸姬，江汉地区逐渐纳入周人势力范围，可能迫使部分殷遗民选择继续南迁。
宁乡地处湘江西岸，湘江一级支流沩水自西向东穿境而过，黄材盆地位于沩水上游，远离中原，地理位置偏僻，周围群山环绕，交通闭塞，是乱世避难安身立命的理想之地。
建国以来，望城高砂脊遗址、宁乡炭河里遗址的发现，证明沩水流域应该是商末周初殷人南迁的目的地之一，而这里出土的造型精美、工艺精湛的商周铜器，很可能就是殷商贵族遗民南迁携带而来的。
国宝是如何流失的
由于历史原因，两件虎卣的出土及流散情况我们已难知晓，但探究两家博物馆的收藏历史，却可以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据有关专家考证，法国赛努斯基博物馆(Musee Cernuschi)的收藏以赛努斯基的个人收藏为基础，博物馆也因他而名。
赛努斯基是西方最早成批购买中国青铜器的收藏家，在1871～1873年的远东旅行中，他先是在日本购买一大批艺术品，后来才知道其中还包括有中国青铜器。在北京，他高价收购中国艺术品特别是青铜器，其中又以殷墟和西周时期青铜器为多。
虎卣并非赛努斯基的原始藏品，而是赛努斯基博物馆收购的。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德国的战败投降而宣告结束，作为战胜国的法国政府从德国征收了一大批艺术品并公开拍卖。
1920年，正当赛努斯基博物馆(Musee Cernuschi)的亨利馆长(Henri d’Ardenne Tizac)为搜集博物馆藏品而四处奔走的时候，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著名德国商人Edgar Worch 收藏的艺术品将会公开拍卖。看到拍卖会上众多精美的艺术品，亨利十分兴奋，尤其是一件来自中国的青铜器，更是让他爱不释手。最终亨利以高价拍下了138件藏品，其中也包括那件令他爱不释手的中国青铜器——虎食人卣。赛努斯基1896年去世，他本人并没见过这件以他命名的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日本泉屋博古馆由住友财团创立，目前有两处分馆，一处位于东京，另一处位于京都。
住友家族16世纪以铜矿发家，19世纪末开始收藏中国古代青铜器，并开创了日本最精、最大的中国古代青铜器收藏，总数达500余件，其收藏中国青铜器精品之多，在海外大约只有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可与之比肩。
其收藏的虎卣，最早由罗振玉在《佣庐日札》中予以披露，说其原本收藏在晚清高官盛昱家中。1899年盛昱死后，此卣流入日本。1903年住友春翠斥巨资4000日元从藤田弥助手中购得，1960年泉屋博古馆开放，该卣成为镇馆之宝。
住友春翠(1864—1926)
猛虎何日能真正归来
赛努斯基虎卣和泉屋虎卣这样一对青铜器，如果同时出现在一个展览中被观察，当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场景。其实这对器物早在1935～1936年英国伦敦举办的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上就曾同时展出，只是举办方对虎卣的认识有限，未予足够的重视，致使两件器物的同时展出以遗憾收场。
1998年流散法国的赛努斯基虎卣的归国展览，稍稍弥补了国人的遗憾，而促成此次展览的，乃是青铜器界的泰斗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先生和法国总统希拉克。
1997年，法国总统希拉克访华其间造访上海博物馆，并与馆长马承源一见如故，73岁的马承源把他的专著《中国青铜器全集》的前十四本赠与希拉克。作为交换，赛努斯基博物馆1998年把镇馆之宝——虎食人卣送到上海展览，当时希拉克总统还亲自为这个展览作序：
承赛努斯基博物馆盛情，法国得以向上海人民展示一件稀世之珍——“虎卣”，诚为幸事。虎年而有此举，我更是感到由衷高兴。
但是，巴黎的“虎卣”仍有神秘难解之处：它或许是猛兽图腾，在吞食小儿形状的鬼魅，中国专家多取此说——或许是作为氏族祖先的虎母。
在西方的神话里，人祖是宙斯这样的人格神，变成动物去勾引女子。亚洲的神话则不同，是以神兽作为人母。此卣相传出土于湖南，而南方传说正好予以有力的印证。传说称楚国太子幼受乳于母虎，一如罗马建城传说母狼哺养罗慕路斯与雷穆斯的故事。
按说深藏古墓之物铜绿斑斓，往往令我们格外心醉，然而此物乌光温润，格外迷人，更符合中国古代文人偏好素雅的情趣。这件在我们巴黎典藏中落户、教育观众并使之销魂的“虎卣”，再度表明——倘若还需表明——它是连接东方和西方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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