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舍写济南,首先推出的一组散文,共七篇,总题叫:《一些印象》。
在《一些印象》里,老舍用了一种近乎诗的语言,把一个遥远的如梦如幻的中古老城,整个地由远而近地推到读者面前:
"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
"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这个济南"印象",不仅酷似一幅写意的宋人水墨山水,而且也颇像一幅印象派的现代油画。老舍不仅写了济南的秋天、济南的冬天、济南的夏天,还在《春风》中写了济南的春天,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光影驳离,色彩斑斓。
诗云: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二
然而,如果老舍散文中的济南仅仅限于这些山水之胜,那他就不是具有深刻文化批判意识的老舍,而仅是一个浪漫派的田园诗人或散文家了。
无论是出于对济南真挚的热爱,还是对当时灰色社会现状的强烈不满,以及对中华民族这个古老民族精神和文化心态的深刻思考,老舍都不会不关注这自然美景之下的"人",都不会不正视那些自然之美中被"人工"造就的不美之处。
或许是与旅居欧洲的经历有关吧,老舍一到济南,即痛感到济南道路的狭窄、失修和交通工具的落后。
他在《到了济南(之一)》、《到了济南(之二)》和稍后的《路与车》中,即以幽默的文字描写了济南的"羸马破车","慷慨不平"的旧石路,狭窄得车上的人稍微一歪头便有撞到墙上之危险的小巷,在幽默、夸张中,饱含针砭。
在《趵突泉的欣赏》中,老舍描写了名泉周围的壅塞破烂,嘈杂纷扰,浊气熏天,痛心地说:"这又是个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
在《大明湖之春》和《更大一些的想象》里,老舍写到当时的大明湖已经不湖:"本来这湖是个'湖',而是被人工作成了许多'水沟'","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
在《广智院》中,老舍写了济南没有开启民智的社会教育,民众缺乏起码的科学常识,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理由轻慢"洋鬼子"办的广智院。
在《药集》中,老舍写了那成捆成捆的用作治病的中药材——橘皮上一层黑泥,柴胡上沾着马粪,人们毫无卫生观念。
在《耍猴》中,老舍写了没有文化的市民不知体育为何物,视现代体育为"耍猴"。
在《估衣》中,老舍写了无知的乡民在商埠争相购买东洋破烂——日本估衣,并不知抵制仇货是怎么回事儿。
在《国庆与重阳的追记》中,老舍写了民众缺乏起码的启蒙和爱国教育,国难当头照样热热闹闹地登千佛山,并没有多少人把"九、一八"、"五、三"这些国耻日记在心上。
在《三个月来的济南》和《吊济南》中,老舍痛陈济南的亡城之危,写了面对外侮民众的麻木、散漫和缺乏组织,写了士兵的英勇抵抗,写了官员的敷衍和军阀的昏聩。
在这些文章中,老舍很留意济南的市政建设,关心社会下层民众的疾苦,更关注他们精神上的贫瘠和缺乏启蒙。
由此不难看出,在这一系列散文中,老舍是用了两套笔墨、两种色调,"一半恨一半笑的"来写济南的:一是,他用了充满诗意的,十分欣赏、赞美的亲切语调,来写济南独一无二的山水之胜;二是,他惋惜由于当局的马虎、敷衍、无规划以及民众的贫困、因循、愚昧使这天然之美大为减色,而用了幽默、冷峻的笔调来写社会的灰暗、落后和民众的愚昧、麻木,给予善意的针砭和调侃。
尽管若搁到现在观之,老舍的一些看法未必完全正确,但这些或幽默或庄重、或愤世或嫉俗的文字,无一不透露着一种含泪的微笑,一种急欲疗救而导致的焦灼,和因爱之深而产生的恨之切。
三
老舍作为济南一位并世无二的知音与知己,不仅表现在他为济南写了一系列无人可以企及的优秀散文,勾画出一个30年代相当完整的济南,那些描写济南山水的不朽文字脍炙人口,可传千古;更体现为他对济南,有一种深刻的文化上的感知与认同。
由老舍来济南之前的经历看,古都北京旗人文化圈里的生活养成了他早年的文化性格,出国前他对中原文化了解的并不多。1930年初老舍乘海轮由新加坡回国,不久即应邀来到济南。济南以它质朴的情怀接纳了这位在海外漂泊了六年的游子,氤氲着浓郁中原文化气息的古城开阔了老舍的文化视野。
在这块厚土上很容易找到自己新生命的契合点的老舍,很快就融入到济南的文化环境中。在这里,他愉快地生活了四年,勤奋地创作了四年,深阔地吸纳、思索了四年。济南四载,成为他整个人生历程中一段最为自由、温馨、安定而难忘的美好时光。
这一切不能不深深地影响到老舍对济南的感情和认识。应该说,对城市和城市的生活方式,老舍自有自己的文化价值判断和城市审美观。对一些城市,他是不太喜欢,甚或是有点排拒的,而对济南,则体现出了一种情感和文化上的认同。
在《吊济南》一文中,他这样写道:"它似乎真是稳立在中国的文化上,城墙并不足拦阻住城与乡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夸的人物与神情,在这里是不易找到的。这使人心里觉得舒服一些。一个不以跳舞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而可爱的滋"。他充满深情地说:这里"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存在着一些生命的痕迹;每一小小的变迁,都引起一些感触;就是一风一雨也仿佛含着无限的情意似的"。
这种文化和感情上的认同,使老舍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当成了大半个济南人,他称济南是"我的第二故乡"。
即是"第二故乡",他就常常忍不住要为济南"献计献策"——
在《大明湖之春》中,老舍出主意说:"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
在《趵突泉的欣赏》中,他进言道:"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边的棚子都烧了。有机会改造了!造成一个公园,各处安着喷水管!东边作个游泳池!有许多人这样的盼望";
在《更大一些想象》中,老舍设想:"城在山下湖在城中。这是不是一个美女似的城市?你再看,或者说再想,那城墙是不是个仙境?""河岸上,柳荫下假如有些美于济南妇女(这自然是指当时济南劳动妇女笨拙的穿戴——笔者注)的浣纱女儿,穿着白衫或红袄,像些团大花似的,看看自己的倒影,一边洗一边唱?";……
这是何等的拳拳之心和忧我济南之怀!
当然,现在看来,由于时代的局限,老舍的这些设想未必全部妥当,但在总体意识上,却不失为一种高明的现代城市治理观。
不仅如此。
离开济南之后,对一个新生的、更清醒更合理的济南的憧憬,对济南无比的怀念,更在老舍的心中凝聚、幻化成一个美好的"济南梦"——
"我将看到那城河更多一些绿柳,柳荫下有白石的小凳,任人休息。我将看见破旧的城墙变为宽坦的马路,把乡郊与城市打成一家;在城里可望见南山的果林,在乡间可以知道城内的消息。我将看到大明湖还田为湖,有十顷白莲。我将看见趵突泉改为浴场,游泳着健壮的青年男女。我将看见马鞍山前后有千百烟囱,用着博山的煤,把胶东的烟叶制成金丝,鲁北的棉花织成细布,泰山的樱桃,莱阳的梨,肥城的密桃,制成精美的罐头;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酿成美酒,供全国的同胞享用。还有那已具雏型的制钟制钢,玻璃磁器,棉绸花边等等工业,都能合理的改进发展,富国裕民。我希望济南成为全省真正的脑府,用多少条公路,几条河流,和火车电话,把它的智慧热城的清醒的串送到东海之滨与泰山之麓。"(老舍《吊济南》)。
而老舍在《三个月来的济南》中,则坚定地说:"从一上车,我便默默的决定好:我必须回济南,必能回济南!济南将比我所认识的更美更尊严,当我回来的时候"。
然而,遗憾的是,此一去,老舍终于没有能再回到济南。
但,他毕竟把一个山水秀丽的济南,活脱脱地写进他的散文里,留给后人了。使后来我们每一个想了解济南,喜欢济南的人,都不能不读读这些优美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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