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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启阵 : 《红楼梦》的写作策略

一般读者,在阅读文学名著的时候,很少去体会作者曾经有过的纠结与忐忑。

作家创作一部作品,尤其是篇幅较为长大的作品,动手之前、写作当中、修改之时、付梓之际,大概都会有写什么、怎么写、写成什么样、写出之后人们喜不喜欢之类的纠结与忐忑。已经成名的作家有这些纠结与忐忑,未成名的作家更有这些纠结与忐忑。一如初次生育的女人,生产之前,心中交织着期待与忧虑。

文豪曹雪芹,就有过这些纠结与忐忑。

有学者说:“《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繁华富丽,或爱其缠绵悲恻,或爱其描写口吻一一逼肖,或爱随时随地各有景象,或谓其一肚牢骚,或谓其盛衰循环提朦觉聩,或谓因色悟空回头见道,或谓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诸联《红楼评梦》)

鲁迅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大学文学史教科书说:“《红楼梦》对小说传统的写法有了全面的突破与创新,它彻底地摆脱了说书体通俗小说的模式……”(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

其实,这些后人、他人的评价、赞美,曹雪芹当年都是不知道的,至少是没有把握的。他所知道的,是自己眼前生活的艰苦,是创作的艰难,是回忆往事时的悲喜交集,是作品无人能懂的忧伤,止不住双泪长流。不然,他用不着“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之后,留给世人的还只是一部未完成稿!“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诗句,分明是曹公当时心情的写照。

《红楼梦》以前,中国的小说,六朝志怪、唐宋传奇、宋朝话本、宋元拟话本、元明讲史(《三国演义》《水浒传》)、明代神魔(《封神传》《西游记》)、清初讽刺(《儒林外史》),类型已然不少。它们无不具有情节跌宕起伏、人物非帝王将相即超凡拔俗、满篇怪力乱神、节奏时空转换快速、语言夸张等特点,能充分够满足人们喜变幻、猎奇、好热闹的阅读心理——这也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作品能引起少年儿童阅读兴趣的原因。

而曹雪芹要写的,不过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用袁枚的说法,则是“备极风月繁华之盛”,如此而已,属于人情、世情小说,跟上述传统小说大异其趣。能否引起人们的阅读兴趣,是难有把握的。笔者本人,少年时代曾在读过《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之后,向人借了《红楼梦》,准备认真阅读。可是,硬着头皮看了好半天,不觉得有趣,昏昏欲睡。一直等看到柳湘莲将呆霸王薛蟠骗至荒郊野外,痛扁一顿,让他喊“爷爷”时,才觉得有点意思。坦白地说,我的第一次阅读《红楼梦》,是半途而废的。我相信,除了极少数聪慧早发、情窦早开之人,一般青少年对《红楼梦》都不会有多大阅读兴趣。读不懂也。不同于其他几部文学名著,《红楼梦》基本上是成年人的读物。

即使是成年读者,文学素养稍逊曹雪芹的,用这种写法也要冒极大的风险。比如,后来学习《红楼梦》写法的狭邪小说《海上花列传》和《九尾龟》,就味同嚼蜡,令人难以卒读。

其实,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的时候,是有这个困惑、疑惑的。

他的这个困惑,较为完整地表现在开卷第一回,石头跟空空道人的对话中。

访道求仙路过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空空道人,看了镌刻在石头上的小说后,对这部作品的价值提出了质疑:“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空空道人的疑惑,也是很多习惯了传统小说模式的读者,在阅读《红楼梦》之前共同的疑惑。

对空空道人的质疑,石头做了如下一番洋洋洒洒的答复:

“我师太何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谤讪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污秽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姓名,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词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以为何如?”

这一番答复,可以归纳为如下几个要点:

不著朝代年纪,是为了有别于野史套路,让读者关注“事体情理”;

市井俗人不喜欢读政治管理类小说,“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

历来野史、风月笔墨、佳人才子小说,或奸淫凶恶,或荼毒笔墨,或千篇一律,总之是各有弊端;

作者亲睹亲闻的几个女子,真实事迹可供消愁破闷,一些诗词可供茶余饭后欣赏;

作者的理想并不高远,只打算给人提供消遣赏玩,有点新鲜感而已。

这一番答复,可以读出作者的自信,也可以读出作者的不自信。自信的是:自己的作品有新意,不落俗套,比较干净卫生,人物故事贴近生活,配合人物所拟的诗词文赋,有一定的文采。不自信的是:作品能否让世人“称奇道妙”“喜悦检读”。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小说问世后,能否出现大卖热卖的盛况,曹雪芹没有把握。

当然,事实证明,曹雪芹太低估自己作品的魅力了。

作者假托石头的答复,说服了空空道人。听过石头的自述后,空空道人“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细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乃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讨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这一节文字,既是曹雪芹写作立场的表白,也是曹雪芹为《红楼梦》注射的预防针,借出家人的口吻,堵卫道士们情色淫艳、“诲盗诲淫”的指责、攻讦之口。当然,这个预防针作用有限。毕竟是人情小说,事关男女情爱,为了表现各色人等的生活,《红楼梦》难免会有情色描写。因此,问世后几度遭到朝廷官府的禁毁,受到许多“正人君子”恶毒的咒骂。

实际上,曹雪芹真正的第一批读者,是他身边的亲友。例如脂砚斋和畸笏叟,就都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过程中,成了忠实的“红迷”,边阅读,边赞赏,边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见。

《红楼梦》问世五六年之后,更是大行于世。手抄本以数十金之价在庙会市场上出售,士林甚至有“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的说法。

事实证明,曹雪芹“打破传统思想和写法”的写作策略,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红楼梦》之所以采取那样的写作策略并获得空前的成功,不能完全归因于作者事先“规划”,或者说归因于他的文学观念。一部作品能否获得成功,能获得多大程度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者的生活积累、写作态度和文艺素养。

曹雪芹的身世阅历、文艺素养,前人已经说得太多,我这里只说两点:一是发愤,二是情趣。司马迁称古代杰出著作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的论断,同样适用于曹雪芹写《红楼梦》。这一点,我赞同清人潘德舆所说的:“……作是书者,殆实有奇苦极郁在于文字之外者,而假是书以明之”(《读<红楼梦>题后》),“蒲聊斋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施耐庵之孤愤,假盗贼以发之;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是一把辛酸泪。”(《红楼梦说梦》)除了发愤,情趣也不可忽视。一个缺乏情趣的人,通常会怨天尤人,牢骚满腹,锋芒毕露,他决不会从容优雅,将往事娓娓道来。他没有这个耐心,没有这个心情,没有这个雅量。

从曹雪芹生前交往密切的好友敦诚、敦敏关于曹雪芹的一些文字记载中,不难看到,曹雪芹正是一个能发愤、有情趣的人。

敦诚《寄怀曹雪芹霑》:“……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黎破篱樊。……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赠曹雪芹》:“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佩刀质酒歌》(诗题下原注:秋晓过雪芹于槐圃,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影交寒光。”

敦敏《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题芹圃画石》:“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磊时。”《赠芹圃》:“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题芹溪居士》:“爱将笔墨逞风流,结庐西郊别样幽。”

晚年北京西郊贫穷落魄,早年秦淮风月繁华,这种人生的巨大落差,对于曹雪芹的影响无疑是十分深刻的。早年南京的生活,是曹雪芹念念不忘的旧梦。“燕市悲歌”四个字,曹雪芹的发愤形象,跃然纸上。“写出胸中磈磊”,显然,曹雪芹也有着强烈的著书立说志向。曹雪芹是一个能饮酒赋诗、善谈论、深得朋友喜爱的人,从《红楼梦》看,他是个无所不知的博学者,富有生活情趣之人,“上自诗词文赋,琴理画趣,下至医卜星相,弹棋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棨”(诸联《红楼评梦》)。

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们不能不指出,《红楼梦》在打破传统思想和写法的时候,也并非无所依傍的横空出世,它是有前人的创作作垫脚石、反推力的。前人已经指出,《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实际上,不限于《金瓶梅》,石头答复空空道人时所列举的种种有弊端的前人作品,都是曹氏写作的榜样或教材——不过是反面的榜样或教材,《金瓶梅》、《玉娇梨》之类的人情小说,是其中较为直接的垫脚石、反推力。

(责编: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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