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罚与神圣之间的鬼才画家

作者：王建彬 蒋晓忠 金 晶

来源：检察日报

不管是战国时期的诗人屈原，再或者著名博弈论创始人约翰·纳什，还是物理学家霍金等等，天才好像似乎总是矛盾、孤独和二律背反的，他们常常迥异于同时代的人，而卡拉瓦乔就是这样的一位艺术家。对于卡拉瓦乔的认识，之前主要是停留在大学时代的课件上，记得他的绘画作品总是充满暴力，具有鲜明的人物性格。卡拉瓦乔拥有多重的身份，他是个天才，又是个暴徒，他是个天主教徒、又被指认杀人斗殴、寻衅滋事……他还斗胆把自己画进各种圣经著名的故事中，而这些画却成为世界名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画家们。

卡拉瓦乔（1571年-1610年）

在《圣经·旧约》第十七章《撒母耳记》中，有个英俊的牧羊少年名叫大卫，他打败了入侵的巨人歌利亚。这个故事在欧洲流传了3000多年，大卫便成了一个集年轻、正义、勇敢于一身的杰出男人。艺术家们根据这个传说创作出了许多作品，其中以1504年意大利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创作的雕塑《大卫》名气最大。到了17世纪初，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在1610年创作的一幅油画《手提歌利亚头颅的大卫》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在这幅画中，少年大卫手里提着一颗人头。认识画家的人看到这幅画后都很惊愕，因为这颗头颅并不是传统图画中的歌利亚的头颅，却像是画家本人的头部写真！

那么，卡拉瓦乔为什么要在绘画中自己杀死自己呢？遗憾的是卡拉瓦乔在完成了这幅绘画之后就不幸遇难了，作者的人生秘密便被永久地埋藏在了这幅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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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艺术家西蒙·沙马在《艺术的力量》一书中介绍卡拉瓦乔说：“没有神，也没有人来救他，他悲惨地死去，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悲惨。”书中使用“悲惨”这个词来定义卡拉瓦乔的短暂人生是很精当的。

卡拉瓦乔1571年出生在意大利米兰，他的父亲原是米兰富豪斯福札侯爵的管家和建筑装潢师。在卡拉瓦乔5岁时，为了躲避瘟疫，全家迁往30公里外的卡拉瓦乔镇，然而他的祖父和父亲还是未能幸免而离世了。13岁时又丧母，使他过早地失去了家族的温暖。1584年，卡拉瓦乔开始在米兰画家彼得扎诺门下当学徒。1592年，为了实现当大画家的梦想，卡拉瓦乔跑到了罗马。当时的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先后在多家画室当帮手。1593年，他成了罗马教皇克雷芒八世御用的当红画家朱塞佩·切萨里画室的学徒。

尚未出道的画家们都像没破茧的蚕蛹，不得不幽闭在狭窄的画室里消磨岁月。而那些出身贫穷的画家要度过这段郁闷的日子尤其不易，因为画布、颜料以及请模特儿都需要钱，这常常令许多困苦的天才画家们精神崩溃。卡拉瓦乔就被人们看作疯子。有人说他经常和酒徒、赌徒和妓女们混在一起，很低俗；也有人说他脾气暴躁，性格反叛，放荡不羁，身上经常佩带刀剑，是个混世魔王。特别是罗马的那些街头警察们看他极不顺眼，便经常找他的茬儿，其在案的不法行为记录多达10余次。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卡拉瓦乔被淹没在自己的坏名声里，他就是长着一千张嘴巴也难以说服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他为自己辩解的唯一武器就是他的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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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纪晚期，罗马的艺术领域由样式主义和学院派画家们把持，绘画的题材主要是圣经故事和古代神话。那时的画家们无不追求完美，都要在绘画中对描述对象进行粉饰和美化，以便能得到买主们的欢心。初入画坛的卡拉瓦乔却总是把现实生活中看到的场面和形象不加修饰地表现在画面上，这在当时的评论家们看来是粗鄙的。由于缺乏买主，他经常囊空如洗，贫困潦倒。

《水果篮》是画家卡拉瓦乔早期的代表作，据史料考证，这是美术史上的第一幅静物画

在卡拉瓦乔现存的绘画中有三幅作品被视为其处女作，即《捧果筐的男孩》《削果皮的男孩》《患病的酒神巴克斯》。他在画家阿尔比诺的画坊里打杂时曾经充当绘画流水线中的“枪手”，主要是画静物水果和花卉，因而他后来特别擅长画静物画。《患病的酒神巴克斯》据说是卡拉瓦乔的自画像。1592年，他画这幅画的时候正在教会为穷人设立的医院里养病，画中的年轻人面孔苍白，双唇干裂，偏转的脸颊上带着苦涩的微笑，病人的形象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20世纪初，人们发现了卡拉瓦乔另一幅早期作品《水果篮》，它被认定为西方美术史上最早可考的静物画。即便是在当代，作为普通观众的我们，看到了卡拉瓦乔早期的这些作品，仍然觉得清风扑面、纯真可爱，但当时的艺术评论家们对还一文不名的卡拉瓦乔多是指责，说他对绘画缺乏完美追求，本来是一筐鲜美的水果，他却要画上腐烂了的苹果和干枯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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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乔没有钱请模特儿，他除了在镜子中把自己当作参照物之外，就把街头、酒馆或妓院中遇到的各色小人物摄入画中。其中有两幅作品还给他带来了好运气。创作于1594年的《占卜师》，画中描绘的就是在街头上常见的场景：作为占卜师的女子正在给一位年轻男子看手相，那男子以挑逗和质疑的眼神看着占卜师，那女子则以狡黠老辣的目光与他对视。1595年创作的油画《纸牌作弊老手》，生动刻画了三个人在牌桌上打牌时的肢体动作和表情。

卡拉瓦乔作品《纸牌作弊老手》

这两幅既现实又新颖的作品很快就被卖掉，虽没挣到多少钱却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红衣主教德尔·蒙特看到了卡拉瓦乔的绘画天赋，主动为他提供赞助，并在1595年把他安置到自己的私邸玛德玛宫内专心作画。此后的几年间卡拉瓦乔的绘画数量和质量都得到了快速提高，《音乐家们》《鲁特琴师》《微醺的酒神巴克斯》《被蜥蜴咬伤的男孩》等多幅作品相继问世，人们将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誉为鬼才画家。

年轻的卡拉瓦乔在短短几年内一系列以宗教故事为题材的作品相继问世。然而，这些画风新颖、形象逼真的宗教画也引来了许多批评和麻烦，甚至让他十分恼怒。《圣母、圣子和圣安妮》这幅画是卡拉瓦乔根据《圣经》中关于原罪的故事创作出来的。在《创世纪》里，毒蛇引诱了亚当，后来毒蛇就是原罪的象征。卡拉瓦乔在这幅画中画了三个人物和一条蛇。圣子耶稣看到一条毒蛇就要去踩它，圣母玛利亚赶忙用双手搂住了小耶稣，她先用自己的脚踩住了蛇头，然后让孩子的小脚踩在自己的脚上。站在圣母身旁的瘦弱老妇是圣母之母圣安妮，她侧头紧盯着脚下那条奋力翻腾的毒蛇，神色紧张。画中的两代母亲关爱孩子的场景被表现得非常动人。该画完成后在圣彼得大教堂里挂了一个多月。不料有人揭发说画中的圣母模特儿是个妓女，也有人指责他让圣母穿了低领口的红色紧身衣，有损于圣母的神圣形象。但是，收藏家希皮奥内·博尔盖塞主教因特别喜欢这幅画而购买收藏，算是为卡拉瓦乔解了围。

尽管受到了许多批评，卡拉瓦乔仍然我行我素。他认为，无论圣母、基督还是圣徒，他们都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平民大众，正如《圣经》所写的那样：他们原本就是木匠、农妇和渔夫。他们值得景仰的地方并不在于有高贵的衣着和富丽堂皇的住所，而是他们对于世界充满怜悯的博爱胸怀。卡拉瓦乔也是个喜欢较真的人，他的宗教作品充满了疑虑，显得很“另类”。在《朝拜者的圣母》中，他描绘的圣母也是个普通妇人，她虽然同情那些朝拜自己的穷人，却无法拯救他们，因为她自己也是贫穷的。因而有评论家认为，他的作品将上帝拖入了凡尘，缺乏神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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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6年5月28日，卡拉瓦乔摊上了大事。他在看球时因赎金与人发生争执，刺死了一个名叫拉努乔·塔马索尼的年轻人。仇家悬赏重金要买他的人头，罗马官府也在通缉他，并判处死罪立决。为了逃命，卡拉瓦乔经人指点跑到不受罗马管辖的那不勒斯，投奔当地最有权势的科隆纳家族寻求庇护。

在那不勒斯，卡拉瓦乔虽然获得了喘息之机，却难以摆脱死亡的阴影。从此他陷入深深的悔恨中，改掉了酗酒、好赌、好辩、轻浮等毛病，变得沉默寡言。他深居简出，整日埋头作画，一年多时间完成了多幅作品。在为那不勒斯米泽利尔基亚教堂创作的巨幅群像《慈悲七善事》中，他将埋藏死人、看望罪人、看望病人、遮盖裸体、给饥饿者食物、为无家可归者提供住处和施水给饥渴者这七种善事都集中在一个画面上，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受到广泛好评。

由于仇家的追杀，卡拉瓦乔于1608年渡海逃到了马耳他岛。在马耳他避难时，他的绘画才能得到了圣约翰骑士团主席沃尔夫·德威纳科的赏识并受到其庇护。为答谢恩德，卡拉瓦乔特意为沃尔夫绘制了巨幅肖像油画《骑士团主席沃尔夫·德威纳科与他的随从》；同时还绘制了巨幅祭坛画《被斩首的施洗约翰》。当年7月，他被授予骑士称号，成为正式的骑士团成员。

平安的日子没过几天，1608年8月卡拉瓦乔又犯事了。他冲撞了一个骑士团的头目，在争执中刺伤了一个人，因而被逐出骑士团并关进了监狱。入狱不久，卡拉瓦乔成功越狱，逃往西西里岛避难，不料仇家也追踪到了这里，他只得逃回那不勒斯。然而在那不勒斯他受到了袭击，虽保住了性命，面部却被划成重伤。

对于卡拉瓦乔来说，鲜血、伤痛、暴力和死亡都是他司空见惯的东西，他常把这些内容反映在自己的作品中。也许是为了宣泄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怒，也许是为了揭露历史上那些被虚假掩盖着的罪孽，或许是为了自我救赎，他热衷于创作一些鲜血淋漓的画作，把绑架、拷打、斩首、死亡等血腥的场景都描绘在画布上。他创造了强烈对比的光影画法，如同后来人们在舞台使用的光影技术一样，让画面上的场景呈现出三维立体效果，从而让观画者如临其境，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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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9年，卡拉瓦乔创作了文首提到的《手提歌利亚头颅的大卫》。画中的大卫据说是卡拉瓦乔根据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画成的，那时候的卡拉瓦乔勇敢、正直、善良，大卫手中提着的那颗人头则是卡拉瓦乔后来的样子，他已经变得丑陋、卑鄙、凶恶。英雄大卫杀死歌利亚之后没有任何愉悦的表情，而是用悲伤的神情看着那颗带伤的头颅。可以想象出画家在创作这幅画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他在杀人之后内心里一直充满了罪恶感。杀人者偿命，他便在绘画中砍下自己的头颅。作品完成后他寄给了远在罗马的枢机主教希皮奥内·博尔盖塞，表示他悔罪的诚意。当时的罗马教皇保罗五世是枢机主教希皮奥内的舅父与养父，在希皮奥内的请求下，保罗五世通过大赦免除了卡拉瓦乔的刑罚。

1610年7月，卡拉瓦乔乘船踏上了返回罗马的路。然而，当他乘坐的三桅帆船在艾尔卡雷港口靠岸休息的时候，一队西班牙卫兵把他当作骑士团的逃兵抓进了监狱。两天后，他被释放，却错过了返回的那趟帆船。卡拉瓦乔在海滩上拼命地奔跑，试图追上载着他行李的那艘帆船。7月里骄阳似火，又气又急的卡拉瓦乔被烈日暴晒，最后晕倒在沙滩上。当人们把他送到当地的教会医院时，他发着高烧，昏迷了两天，再也没有醒来……那一年他才3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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