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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浮世绘大师的女儿,压迫下的女性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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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1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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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奈川冲浪里》

葛饰应为,是日本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的女儿。“葛饰”和“应为”都是画号,她的原名应该是“川村荣”。

近十几年来,阿荣渐渐为人所知,被写进各种小说,画成漫画,改编成影视剧,还在游戏上以袒露巨乳的萝莉形象出现,眼神冷俏,紫头发上顶着大朵红花。

而实际上看过史料就会发现,最初的最初,关于她的记载只有一句话:荣女,随父善画,今专为画师,名手也

这句记载出现在1833年的《无名翁随笔》里,折算一下,那年阿荣大概三十来岁,作品尚未流传于世。

十九世纪后半叶,随着北斋声誉高起后,关于阿荣的记载也渐渐多了起来。按顺序整理,大概如下:

1840年代前期的记载,还同上,都是这一句话。

1840年末的画师传中,在上面那句话之外,又多了“多画板本”和“才子也”等记述。

同期的文人私人笔记中则记载:

访北斋,门扉上贴有告示:拒画画贴及扇面。屋内柱上悬挂蜜柑箱,上置日莲和尚像。北斋问荣女,昨夜此处有一块蛛网,今日去了哪里?荣女歪头表示不解。家居不洁,皆因北斋及阿荣懒懦所致,以致生涯赤贫。一日三食皆从外买。

1845年的一段文人笔记最为详细:

此女实为畸人,离缘后一直居住北斋家中,擅画,且手巧。妙手善作陶土偶人。某日荣女忽发奇想,烧制出商家少女、女艺者及深川娼妓三种陶偶,衣发情态,栩栩如生。荣女爱看火灾,夜半远方出火,即使远隔十町二十町,亦要奔去一看究竟,其父北斋亦不阻拦,父女皆畸人。

1848年的笔记中则说:北斋破衣烂衫,伏案作画,室内不洁。其女阿荣,亦坐在尘埃中绘画

1899年的《浮世画人传》中记载:

荣女初嫁人,却随其父有奇癖,离缘归家,母逝后,荣女打理家中杂事,不拘小节,无欲,厌裁衣,常食剩饭,不做室内打扫,却日日勤佐其父画业。荣女画风巧妙,善画美人,不输其父,诚乃北斋之女。

随后的记载大多沿用上面这些句子,到了1907年,又出现了“此女学父,善画。北斋美人画不及荣女。荣女离缘后与父同栖,助其画业,直至父逝。肖似其父,有奇癖。”

1931年的记载是:“肖其父,不理财,拙于家政,更使家庭贫困。”

关于阿荣的其他记载,还包括北斋弟子的画像。画中的荣女,是一个老丑的女性形象。北斋在借债文书中,画过自己和女儿的脸部速写,他是头发茬儿凌乱的老头子,女儿是个四方脸小眼睛的妇女。

葛饰北斋弟子露木为一所画

我之所以按时间顺序一一罗列这些描写,是想感慨,除了最开始的“名手也”是最纯粹的赞美,是承认,也是客观描述阿荣的画技之外,其他则有些猎奇,好奇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如何不洁净,行为如何奇特,重点并不在她的画艺上。尤其1931年那段“不理财,拙于家政,更使家庭贫困”, 是当代人的怨,体现了1929年世界经济大危机之后的价值观和女性观。其他一些赞美她的话,出现在她死后,当时正是北斋声誉越来越大、开始有文人为他著书立传的时候,赞美她的人,并没有见过她,是出于一种与北斋相关的想象。

有些作者虽然未谈及阿荣的画业,但提到去瞻仰北斋之墓时,墓碑上有北斋一家逝者的名字,其中没有荣女,说明阿荣晚年离开了江户城,死在他乡,未能埋进家墓。

各种作品中,葛饰应为的形象

就连葛饰北斋,今虽是日本家喻户晓的文化坐标,当年不过一介平民,是隐于市的大众画家,画工,职人,靠画吃饭生活,一生赤贫,死后所留的史料也不过寥寥几页。

更不要说女儿阿荣。她和丈夫离婚后,一直跟随父亲作画,照顾父亲的生活,直至北斋在九十岁时亡故,终生作画,却没有立刻在画史上留下名字。她在她的时代里,是被埋没的绘师,被埋没的女性。现在媒体发达后,人们才知道北斋之女画技精湛,构思精巧,不仅要猜想,一个女性在一百五十年前,是怎么做出选择的,不禁遐想她的人生,她的苦闷,她寄托在画上的感情。

她帮父亲画了一辈子画,留下自己署名的作品寥寥无几,除了一本插图之外,如今流传下来的工笔画只有七幅,此外还有四幅待断定。

七幅中,五幅在日本,《三曲合奏图》在波士顿美术馆,《关羽割臂图》1998年从日本流入纽约拍卖场,现收藏在克利夫兰美术馆。最著名的当然是《吉原格子先图》。这一幅早在本世纪初就已经在市面上流传开,1920年代的浮世绘杂志当作刊头画郑重其事地刊载过,当时的画名叫做《吉原夜景》,这幅是日本富商的私藏,现被纳入太田纪念美术馆,每隔两年,才被放出来公开展览一次。

上为《三曲合奏图》,下为《吉原格子先图》

2020年2月我去东京原宿附近的太田美术馆看了这幅画。当时极小的展室内挤满了人,要脱鞋踩上榻榻米,才能凑近看。看到的瞬间心中感到了小震撼。没想到画儿那么小,不及一张A3纸的小画面上,安排进去二十多个人物,灯光与夜晚的明暗对比,在当时的年代里,显得那么新奇个性,仿佛被现代照相机定格的一瞬。

格子先图,画的是花街吉原的花魁们盛装待客的场景,花魁坐在灯火通明的室内,供窗格子外的金客们窥看品定。这是很受欢迎的浮世绘题材,其他画家也画过类似的构图,就现存作品看,阿荣这一幅最好,出类拔萃。

向左滑动,查看《吉原格子先图》及其细节

一般来说,东亚的古典绘画讲究构图和工笔,却不体现情绪和画家的人格。画家作为“画工”,是必须隐形的。这幅格子先图也一样,有照片似的构图,有新奇的敏感对比,但没有画家的主观情绪。

然而再细看,又会觉得画面上的明与暗,盛装与窥看,待售的身体,出钱的金客,灯火通明处的繁华枷锁,室外暗处的自由,各种对比之下,又显出无言的情绪,远比其他画家单纯的格子先美人图有意境。阿荣的视觉和画技,远比同类出色。这些“远比”,也许就是荣女在那个时代能呈现出的最大限度的情绪。

同时,这幅画是一个挂在茶室壁龛里的挂轴。一般来说,金主出钱下订的挂轴,有受欢迎的主题,是绘师技巧和金主品味的体现。这幅作为挂轴,其实主题不分明,情景和光影更接近西洋方式,画面小而暗,人物杂多,在过去只有蜡烛油灯取亮的环境下,在以“阴翳”为美的日式房间里,很难看清,也难说是“理想之美”的呈现。

这一切是她怎么画出来的,她“选择”这么画的动机是什么,这一幕情景是怎么走进她的情感中的,后人都无法知道,我们只能去猜想,她要到达这一步,经历了多少人生,她有这样的技巧,明明还可以画出更多更好的,为何没有继续。她甘心吗。所以一辈子至死都没有放下画笔吧。我猜测过她的种种,为她伤感,也为她激动。

不久前,阿荣给崎十郎看了她去年画好的《吉原格子先之图》。她只是想画,并没有打算出售,所以并未写下落款,画好后立刻收到了画纸架上。因崎十郎提起俳句同好者中有一人喜好西画,这才想起来,于是取出给他看了。

崎十郎看后久久没有说话,慢慢才叫出一声姐姐。

“怎么,你觉得这幅不好?”虽然阿荣早已不再年轻气盛,一心想用作品赢得赞美,但是看到弟弟如此沉默,心中还是生出几分黯然。

“不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不知从何说起。”

崎十郎再次沉默,只双眼直视着阿荣。

“姐姐,没想到你是一位如此了不起的绘师。”

一个堂堂武士,话语中却带上了泪声。阿荣回想起这一幕,又从膝边摘下一片草叶。

“你我之间,不用客套赞美。”虽然口中这么说,其实那一整天,她一直都兴奋难耐。

然后,她在尚未落款的画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落款通常应该留在四隅,但她另有主意,在画中人物提着的三个纸灯笼上,留下了隐蔽落款。

右侧的大纸灯上,是一个“应”字。中间的提灯上,是“为”。在最左侧的灯上,写下“荣”字。葛饰应为。这就像一个符牒,只有亲近之人才懂。即使加上崎十郎,能看懂这是阿荣所作的人,全江户也没有几个吧。毕竟,当年的绘师同行和订画金主很多都不在人世了。

我究竟还能活几年呢。

现在我终于能理解老爹的心情了,心有不甘地想多活十年,哪怕五年也好。

向下滑动,阅读《浮世绘女儿》与之相关的部分

再说小说中的善次郎,即溪斋英泉。很多读者看过小说后,为阿荣和英泉的一段感情而遗憾。但史料上并没有记载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英泉更是一个畸人,武士出身,画插图,写性学书,写小说,画版画和肉笔画,卖过香粉,开过妓院。他画的美人画,都是五头身,吊梢眼,小嘴微张,身体从来都是站不直的,并不是优美的曲线,而是猫背俯身,或虾背后仰,显得狡猾而不安生,后世作家藤泽周平评论英泉的画:“淫荡的美人绘,好似人体里饲着一条邪蛇”。

电影《眩:北斋之女》,松田龙平饰演的英泉

英泉所在的时代,是浮世绘的最鼎盛期,出现了北斋和广重这样的绝世大家,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几乎成了日本美术在海外的代名词,都有着不羁的个性和极其前卫的表现手法,还有强烈的抒情性。英泉是在这两位大家夹缝中生存的画手,他风格肖似北斋,却走不出北斋的框架,他与广重一起合作风景画系列,却又被中途换下。他在书中记载自己有奇癖,桀骜不驯,然而在画中,又缺少一种艺术家的“豁出去”,和“把肺腑交由天地处置”的力量。当然,这是我看过他的无数画后的私人观感。英泉这样的名家,处境尚且如此,更何况阿荣呢。

阿荣又背负着旧时代女性的宿命,处境更艰难。历史上还有一些女性绘师,除了画号之外,寻不到其他个人存在过的痕迹,真正是被大河卷走的一滴,可以想象阿荣做过怎样的抗争,她选择一辈子不放下画笔,这种决心,就是一种豪迈的勇气和硬气。

当然,英泉虽然被大师压得出不了头,并没有被时间埋没。1886年,英泉去世近四十年后,法国杂志《Paris Illustre》第45 、46号合刊的《日本特辑》,用英泉的《身穿云龙打卦的花魁》做了封面,销量高达两万五千部。1886年2月,文森特·梵高正在巴黎,他买下了这本带着彩色封面的杂志。1887年,梵高用油画手法临摹了英泉的这一幅,并在1887年的作品《坦基神父的画像》中,将英泉的这一幅画在了人物背景上。

2021年7月,我在东京近郊的美术馆里无意中看到一幅“坐望紫蓝牵牛花的乘凉美人画”,说明牌上标着作者是“葛饰辰女”,题为《朝颜美人图》,没有落款,只在美人手持的团扇上用清艳蓝色写着一个“辰”字。这是一幅尚未确定的阿荣之作。翻译过这本书后,再看这幅画就格外激动。按照小说中阿荣比善次郎小七岁的说法,这幅画,应是她二十几岁时的作品,也许她画下这一幅美人时,尚未和丈夫离婚。(所以小说中设计了一个牵牛花籽的情节,就是用来暗合这幅画的呀。)

看过这幅画后,除却一切私人情绪化的观感,只套用原始史料中对她的评价,年纪轻轻的阿荣,已是“能画,善画”。

这样的阿荣,从年轻到年迈,虽一生贫寒,不好吃穿,却紧握着画笔,没有松开,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当时的世界,留下作品,所以我才能在21世纪的冷气充沛的美术馆中,隔着玻璃窗,看到她的画。再借用旧日文人笔记的那句描写,她“坐在尘埃中画画”,却从尘埃中站起来了。

电影《眩:北斋之女》,宫崎葵饰演的阿荣

史料上最早出现的对阿荣的描写,“荣女,随父善画,今专为画师,名手也。”这一句纯粹的赞美和肯定,其实出自溪斋英泉,即善次郎的笔下。

英泉写下这段评语时,他四十二岁,阿荣三十几岁,还在修行路上,尚未画出后来的精彩之作。英泉的这一句“名手也!”是一个画师对同行出自肺腑的赞赏。说明他熟悉阿荣,敬佩阿荣,理解阿荣面对画业和人生的勇气,与阿荣惺惺相惜。三个字,胜过千万字。

电影《眩:北斋之女》


我想,这部小说的灵感,就是从这三字中诞生的。

(上面的史料,是我一点一点翻看找到的,做了大量笔记。1920年代的浮世绘杂志,我看了。1930年代出版的北斋传初版,我看了。英泉的大量画作,我看了。为了这本书,为了阿荣。)

本文作者蕾克也是《浮世绘女儿》的译者。

蕾克,生于北京,曾供职于北京大学,现定居东京。熟稔日本文化、艺术美学,给国内多家时尚和亚文化杂志供稿,关注风格与美学。译著有《往复书简:初恋与不伦》《摩灭之赋》《住宅读本》《造物有灵且美》《美物抵心》《一日一果》《梦的宇宙志》等。微博:@Lelac

葛饰应为代表作《夜樱美人图》

设计师汐和巧妙设计把葛饰应为代表作与《浮世绘女儿》封面结合。正封是劈开时代束缚,一只握着笔的手、一颗只想画画的心;内封则是通过挣扎与努力,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最美光影作品《夜樱美人图》(得到日本美术馆首次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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