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客,今欣訪黃山。
問松還識否?嘆叟歲改顏。
——再訪黃山
此次再訪黃山,距我第一次上黃山寫生已過四十三年——儘管這期間來黃山腳下和周邊地區寫生無數次。
人生有幾個四十三年?!四十三年,讓一個毛頭小伙學生的我,變成了白髮染頭的退休老人。都說時間去哪了?“嘆叟歲改顏”,時間毫不吝嗇,且不能讓人抗拒地留在我身上。
再上黃山,“問松還識否?”
我早先認識的黃山依舊在,而黃山是否還記得我嗎?物是人非,但我執念地認為,黃山的峰、松、雲依然還會記得我,因為,先賢辛棄疾早就說過,“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看我應如是。”
其實,山水雲松和我都在變,而不變的是變化不歇的變化,以及內心曾經留住的記憶。
記憶是美好的,特別是某個記憶與山水,而且是與名山黃山相關,那它一定具有特別的意味,而令人難以忘懷。
說人要豁達,要活得明白,在沒遇到什麼事情時,大多人都能信口說說,但很難有人在日常生活中會有通透的覺悟。但當人到了絕境時,能把事情看開了,而豁達起來,這種豁達或許才能真正稱得上是豁達。
八一年楊梅紅熟時節,那是我第一次來黃山,當時的黃山既無纜車索道,也沒有盤山公路,上山完全靠你兩條腿,最多就是有根拐杖輔助你而已。從山下一步一步往上攀,即便你身體好,那也是很吃力的事。所謂“痛苦並快樂著”,登山遊山大概莫過於此了。
一日,我在玉屏樓下、迎客松邊的石階路上面對天都峰寫生,此時一男人,年齡大約五十歲左右的樣子,穿著整潔也很講究——一身深藍中山裝,這在那個年代絕對算得上是正裝。特別顯眼的是他竟腳踩一雙烏亮的黑皮鞋,身挎一個有點像女士包一樣的黑皮包,就這裝束打扮實在看不出他是一位登山者。他順石階從山下往上登,那步點——很合規矩——也是走走停停、慢慢吞吞。總之,此人從裝束到行態與其他上下山遊客相比無疑是很另類的。
他踱至我身邊先是隨意看了幾眼我的寫生作品,大概他也是趁此休息一下吧?隨後他問:“你們是讀書的學生吧?這張畫什麼時間畫完?何時離開這裏?”我把身份告訴他,並告訴他:“這畫得畫一段時間,一時半會走不了。”隨後他說能不能把包暫放在我這裏?說他要去爬天都峰。我說:“只要你不怕丟,不怕我們把包背走?你就儘管放。”說畢,此人就很是放心的把包放在我們畫具傍,然後,依舊邁著他那規矩的步點和晃動著略顯臃松的身體,不一會便消失在上山下山的人群中。
我依舊畫我面對的天都峰,我不著急,他也不急地去爬他的山,當然,他也沒法急、也急不得,這是後話。
沒想到他這一走,竟然有半天之余,當時我想他這山爬的也太久了?!好像是傍晚時分,上下天都峰的人也越來越少!就在我要“收攤”時,遠遠見到他慢慢地嚮我們移來——雖說他還盡量保持他原有步點,但明顯地讓人感覺到他已是很喫力和疲勞了。
終於來到我們寫生的台階上,坐定後,他緩了一會氣。
我開玩笑地對他說:“你這山上得也夠久的,我準備要背你的包走人了。”
他微笑著說,不擔心我把包背走,說罷,他把包鏈拉開,這個有點精緻的小包裏竟然放了三個小瓶裝的水果罐頭——那個年代能喫罐頭算是很奢侈的事,而能喫罐頭的人當然就不是一般人。上山什麼都不帶,只背了三小瓶罐頭,這本就讓我夠驚訝的了,而後來的一番話就讓我不僅僅是驚訝,更有一種震驚和不可思議在心頭——在我當時的那個年齡也只有如此這般的情緒反應了。
他說他是一個癌症患者,“還能活多長時間說不準,說不定哪一天?在某個地方倒下就走了?”他說這些話仍是面帶微笑猶似是在說玩笑話,雖說他沒有一幅愁眉苦臉的平靜,但眼角中仍不免還是透露出絲絲不捨與悲楚的情緒。一個人知道自己大概的命數,卻無力改變和掌控,估計這應是人最痛苦的事了。
隨後他又說:“我這個人很滿足,活到現在已經很好了,該走的時候就得走,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現在是活一天就高高興興活一天。能喫的就喫,還沒看的,只要能動就趕緊看。這包不要說你不可能背走,就是背走了,我也不糾結傷心。”
說者在絕境中,有一種無奈的認命,更有一種身處絕境的坦然和灑脫。一個人對生命能有如此的態度,他的人生和事業應該是有成的,可見,他上黃山能有如此儀式感,想必這也是他對自己日常行為的保持,也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我想僅此一點,此人的一生就夠圓滿,沒有枉活和遺憾!
知死方知生,能有此境界者,可為慧者。回答生命意義之問,可能有千萬種理由和態度,但有一點,那就是,生命的意義,並不是以人生的長短來衡量和定義的。
天都峰是黃山最驚險難登的峰,崎嶇陡峭的石蹬,以及猶似巨大的石屏橫亘在人們面前,而考驗著每個登山者的意志與體力。我無法知道這位癌症患者登天都峰的想法和最終目的,但我猜想他內心一定有個心願和信念需要完成這件事,——人有信念的支撐,有時會比擁有巨大財富還要有力量。我想他完成此次登頂天都峰,他應該得到滿足和實現了他內心的期望!
黃山不僅讓我記住了它的神奇與壯美,也更讓我記住了在我天都峰寫生時相遇的這個人。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世?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但他讓我來黃山想起了他。原本此次來黃山計畫再登一次天都峰,但時間不湊巧,在我路經天都峰時,我還是駐步特意深情的目視那曲折悠長的石蹬天梯,因為,在它身上留下許多讓人難以忘卻的故事——我四十幾年前的腳步也在其中。儘管這些故事既不驚艷,也不偉大,但對於一個人來說可能是極有意義的。
當然,天都峰身上不僅有險峻奇觀,以及登山人的堅韌與努力,同時它也存有美好與溫情。當你暢快登頂“一覽眾山小”時,看到和觸摸到在峰頂護鏈上那無數鎖定的愛情鎖,目睹這希望、愛情,以及預示即將新生活的儀式場景,我們應該為天下有情人送上祝福;而定下決心努力完成自己的意願和安好走完自己的路,我們就應該給予最大的同情,並同樣送上我們的祝福!
人生的開始與結束,其實就像登山一樣是完整的一段旅程,有低有高、有上有下、有艱難也有歡愉⋯⋯走好每一段該走好的路,善始善終,如此這般,便可謂是美好的人生。
人生沒有那麼多驚天動地的事,也沒有那麼多力挽狂瀾之舉!
黃山松石迎來無數人,也送走了無數客,歷經千年風雨惟有黃山依舊在!
外出旅遊寫生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故事,其中有快樂,也有無奈,甚或是痛苦,但不管何種情形,這都是你外出行走的一部分。你遇到的就是應該的、也是有意義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生閱歷和增長的見識吧!
2024、11、22 自黃山返京高鐵中
【黄山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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