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 雯 之 死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简评
吴越
晴雯之死，也是《红楼梦》的名段。不但文字写得哀婉动人，催人泪下，而且在这一回书中，明确交代了贾宝玉和这些丫头们之间的性关系。
《红楼梦》以善于写女人出名。这些女人中，有老太太如贾母、刘姥姥，有中青年女人如王夫人、尤氏、邢氏、李纨、赵姨娘以及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等等；有闺中少女如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还有许许多多的大小丫环，包括鸳鸯、袭人、晴雯、麝月、雪雁以及香菱、秋桐等等；还写了几个荡妇、淫妇如尤二姐、多姑娘和鲍二家的等等。更主要的，是曹雪芹笔下的女人，一个个都性格鲜明，“恰如其份”。不像《西厢记》中的莺莺和红娘，写得小姐不像小姐像荡妇，丫环不像丫环像王婆。
《红楼梦》中，丫头比小姐多，而且性格各异，跃然纸上。书中的故事，虽然主要是小姐的，但是以丫环为主角的篇章也不少。其中除了香菱的故事之外，着墨最多的丫环，可能就是袭人和晴雯了。
曹雪芹笔下的丫环，也几乎每人都有不同的性格，那么多个丫环，一个个都描写得丝丝入扣，惟妙惟肖。其中个性最最鲜明、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袭人和晴雯。
袭人是怡红院中年龄最大的丫头，又是贾母打发她来伺候宝玉的，身份和地位相当于“怡红院总管”，加上她又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对手，不但是贾宝玉的“知心姐姐”，也是王夫人看中的“候补屋里人”，所以整个贾府中人都对她另眼相看。她的相貌并不特别美，至少并不妖艳，但是外表温柔敦厚，颇能博得人人称赞；至于内里城府很深，却不是人人都看得见的。自从她第一个得到贾宝玉的“雨露之恩”以后，她就在小心谨慎地经营发展她和宝玉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在王夫人半公开地暗示她之后，她的“屋里人”地位，实际上已经被树立起来了。但是在王夫人公开发话之前，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她为了巩固这个“半合法”的地位，表面上并不和别的丫头吃醋争宠，但是暗地里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下决心要把能和自己争锋的丫头一个个打下去。
对袭人威胁最大的，就是晴雯。她不但长得比袭人美，而且同样是从贾母身边来的人。按照晴雯自己的理解，她早晚“可能”甚至“应该”也是宝玉的人。她知道宝玉将来不但有正室、侧室，还会有小妾和屋里人。至于袭人半公开的“通房大丫头”身份，她当然不会不知道。不过她对于自己的身份，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似乎不屑于在“小妾”这个行列中去争名次。何况她对于袭人也有妹妹对姐姐的尊重，并没有打算超越袭人去当什么“第一小妾”的“不良企图”。
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晴雯的“璧”，就是她的美貌，她的纯真。我们可以从书中看到：在怡红院这个小范围之内，贾宝玉的“第一爱”是晴雯，而不是袭人。这种感觉，袭人不是木头人，当然是能够感受到的。于是，晴雯就成了袭人第一个必须除去的情敌了。——下面，当然还有金星玻璃-耶律雄奴，也就是芳官；四儿，大概要排名第三了。
晴雯在《红楼梦》中的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里面，“心比天高”和“风流灵巧招人怨”都是主观方面的，“寿夭多因诽谤生”，则是客观原因，而且只是“导因”。据我看，晴雯的死，有三方面因素促成：
第一是宝玉的过份宠爱，结果是“爱之深反而害之快”。大户人家的丫环，有时候主子赏两件衣裳，赏几样首饰，穿着打扮比小家碧玉还好些，特别是在外出的时候，这不奇怪。但是丫头不论大小，不论美丑，总是要干活儿的。《红楼梦》书中对晴雯有多处描写，什么瓜子脸、削肩膀、水蛇腰之类，那都是天生的，谁见了，也只能说是“造物不公”，暗暗妒忌而已。直到这一回书中，方才写出：这个以伺候人为职业的丫头，居然像慈禧太后那样，留着两寸多长的指甲！这就太不合乎她丫环的身份了。留着这样长的指甲，她还能干什么？除了端杯茶，打打扇子之外，只怕连她的衣服，都要别人替她洗！书中不止一次提到她“做针线”，我想，留着这样长的指甲，即便还能做，也是很不方便的。因此，不论是干活儿、身份还是生活的方便，她都不应该留长指甲。当然，这都是宝玉在护着她。估计在怡红院中，也只有她一个人留这样长的指甲，连袭人都不会这样做。即便袭人为迎合宝玉而不说她，别的丫头、媳妇、老婆子看见了，会没有“烦言”？会不暗地里议论又四处传说？王夫人是没看见，如果看见了，不用找别的理由，单这一条，就够打发她走路的了。贾宝玉说她“从小娇生惯养”，也是言过其实。她一个七八岁就被卖出来给赖大这个奴才当奴才的小姑娘，除了贾宝玉，谁娇她惯她？——除非她本来就是小姐，是因为父亲犯罪被籍没发卖的“官家之女”！
第二个因素，就是她那过于外露的火辣辣的性格。《红楼梦》中许多主要人物的年龄，作者都有意或无意地不作交代，以至于读者的心目中、戏剧舞台和影视作品中，都有把红楼人物的年龄大大提高的趋向。不过对于晴雯的年龄，在后文《芙蓉女儿诔》中是有交代的：刚刚十六岁，当然比袭人小。即便不计年龄，她在怡红院丫环中的排名，最多也只能是老二，应该低于袭人。但是她在说话、办事、特别是在老婆子、小丫头们面前，那种飞扬跋扈，不但超过了袭人，有时候简直比主子还主子。受了她辱骂的丫头婆子，嘴里不敢说，背后的议论，还能少得了吗？——所以说，她的张扬，不用袭人去王夫人那里告密，王夫人只要随便找个人问问，就明白了。
第三个因素，才是袭人出于吃醋、看不惯或出于“职责”向王夫人“反映”。这不能全怪袭人。因为第一，晴雯和袭人之间的矛盾，是晴雯主动挑起的；第二，袭人并没有对晴雯“造谣陷害”，而只是“如实汇报”。
要说袭人和晴雯之间有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不妨返回去看看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她们之间的冲突。由于那一段文字太长，这里就不引了，请大家返回去看看本书第359-361页，我在那里写了许多夹批，指出晴雯少年气盛，过份张扬，而且为小事儿揭露袭人和宝玉之间“虽然是半公开的、但绝不能公开”的那种“偷偷摸摸的关系”，让袭人下不来台，并由此产生了必须除去晴雯而后快的决心。
要说袭人没有陷害晴雯之心，倒也未必。我看，让晴雯睡在宝玉“外床”值夜，就有些居心不良。从书中描写看，宝玉是从小就有人“带着他”睡觉的。这个人，第一必须比宝玉大几岁，第二必须老成持重，是个既能把持自己、又能照顾别人的人，可不是任何一个丫头都能担当胜任的。经过贾母的挑选，这个差事落到了袭人的头上。只是贾母也没想到，这个“老成持重”、比宝玉大好几岁的“大丫头”，却在宝玉只有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悄悄儿地把自己“嫁”给他了。自从有了王夫人的暗示，袭人算是宝玉的半个“屋里人”了，所以在宝玉一天天长大之后，依旧是她夜晚睡在宝玉的“外床”贴身伺候。对她来说，这是“名也正言也顺”的。她用不着怕羞，也不用担心别的大丫头吃醋。但是近来她为了表示自己的“尊重”，居然不和宝玉“狎昵”了，却把一个已经十六岁、而且是丫头中长得最漂亮的大姑娘晴雯安排在宝玉的外床睡。除了晴雯，她安排过麝月、秋纹、碧痕这些丫头在宝玉外床值夜么？这安的是什么心？是她显示自己不吃醋？非也！一对儿青年男女，而且郎才女貌，两人同睡一床，正如同“乔太守”所说，是“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一旦晴雯怀孕了，下面的戏，可就热闹了，袭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果晴雯是个“有心机的”，就应该坚决推辞这份儿差事；可是晴雯没有。她是“人正不怕影子斜”，她相信自己管得住自己，也相信宝玉不会“侵犯”她。
贾宝玉不是一个性冷淡者。在怡红院中，除了袭人，他和谁有性的关系，书中没有明写。但是暗写还是有的。例如他和秦可卿的“太虚幻境之游”，已经是半透明的了。再例如碧痕伺候他洗澡，两个人居然洗到炕上去了，把整个炕都弄得水淋淋的。干什么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他是不是和秦钟有同性恋关系？书中所写，也几乎呼之欲出。这些事情，袭人不可能一点儿不知道。她自己不和宝玉“狎昵”，就有可能是怕怀孕而丢丑。她自己撤身，让晴雯替代，是不是有让她出丑的动机？很值得怀疑。出于她的意料之外的是：这半年多来，晴雯虽然夜夜和宝玉同床，却居然“井水不犯河水”！——这也就是遇上宝玉和晴雯了；换做别人，多数人做不到。至少我就做不到。
《红楼梦》中，还有一个人物，虽然是一个次之又次的配角，在太虚幻境中，连“又又副册”中也没有她的名字，却很值得我们关注探索一番。这个人，就是淫妇的典型多姑娘。
这一回书中的“晴雯的表嫂”，脂批本写明是多姑娘，也叫“灯姑娘”。她是酒鬼“多浑虫”的老婆，原来也是赖大家的奴才。作者对所有已婚的妇女，年轻的一般都称为“媳妇”，稍稍年长的，则称为某某家的，如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独有对多浑虫的老婆，却称为“姑娘”，这本身就很不合理了，因为她早就不是姑娘了。再说，即便要称她“姑娘”，至少也应该用她的本姓或名字中的末一个字，可是居然用了丈夫的姓，叫她“多姑娘”，就更不合理了。至于本回书中又叫她“灯姑娘”，则更令人不明所以。女人的名字，叫“什么灯”的，可能性极小，那么，只能认为这是一个外号。
至于她的来历，书中前后也有矛盾。在她和贾琏勾搭的时候，书中说：
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的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她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她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要有酒有肉有钱，就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这里的多姑娘，分明是在外面娶来的。奇怪的是，到了她去主动勾搭宝玉的时候，她的来历又变成“家里的一个女孩子”了：
赖家的……又将她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就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就恣情纵欲，满宅内延揽英雄，收纳才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试过的。
正因为这个人的来历前后有矛盾，加上她前面还和贾琏有一腿，不好交代，所以程高本就把她的姓名隐了，只叫做“那媳妇”。而她的丈夫，也不再是“多浑虫”，而是一个叫做“吴贵”的厨子，依旧是个酒鬼，只是暗指他是“乌龟”而已。
曹雪芹笔下的“淫妇”，也有各色各样，并不千篇一律。严格地说，尤二姐还算不上是什么“淫妇”，她只是一个被损害与被凌辱的弱者而已。鲍二媳妇可以算一个，但她追求的是金钱，出卖肉体色相，无非为了那几两银子。因此，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桩买卖，“淫”，只是一种商品，她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暗娼而已。真正能够得上“淫妇”水平的，大概只有多姑娘一个。因为她的追求，就是“淫”，就是感官、肉体、精神上的舒坦与和谐，根本就不是奔钱财而去的。因此，她属于真正的好色。换言之，是她在“嫖”男人，在“玩儿”男人。而且作者在叙述她的故事的时候，用的是一种轻松、幽默甚至带有赞许的笔调。而且描写女人淫荡居然用了“拈花惹草”四个字，也只有《红楼梦》，别的书中，还没见到过。同样是“好色”，在他讲贾瑞的故事的时候，用的分明是谴责、挖苦甚至怒骂的口气。——正因为如此，所以作者对她充满了同情，所以才“另眼相看”，称她为“姑娘”。—
首先，她的“淫”，是被她的丈夫多浑虫“逼”出来的。他不解风情，不懂风月，好吃懒做，好的就是杯中之物，而且“吃死酒”(这个词语，在别处还没看见过，意思大概是“见酒不要命”)，只要一杯在手，天塌下来也不管，至于老婆和谁睡觉，他根本不计较，是一个“气量宽宏、全无嫉妒之心”的丈夫。因此，多姑娘才会生出了“玉倚蒹葭”之叹：既然你爱酒不爱美女，那么你就别埋怨我红杏出墙，咱俩就来一个“各有所好”，你去抱着你的酒坛子，我去搂着我喜欢的男人，互不干扰！
正因为多姑娘是个“好色之女”，是真正的“淫”，并不为钱财出卖自己，所以她的游戏规则，不是哪个男人看上了她，她一律来者不拒，也不是歪瓜裂枣全都通吃，更不是随便哪个男人给钱就可以上。用作者的话来说，那叫“延揽英雄，收纳才俊”：哪个男人想要亲其芳泽、真个销魂，是需要通过她的“考试”的。不过贾府上下有一半儿被她“考试”过的男人，并不是个个都是她的“姘夫”，都跟她上过床，因为必定还有许多是“考试不合格”的。
通过“考试”选择姘夫，在浩如瀚海的古今小说中，大概也只有一部《红楼梦》、只有一个曹雪芹，才会有这样的才情和豪情使用这个“绝妙好词”。
大家都知道，贾宝玉是个最会在女孩儿面前讨好卖乖的。对女孩儿来说，他简直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香饽饽”。那么，他怎么会在多姑娘的考试中败北呢？
这就是俗话说的“鸭子不是鹅的伴”，多姑娘和贾宝玉，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尽管贾宝玉善于讨好女孩子，多姑娘也是“博爱主义者”，但是两人在男女之爱的目的和追求上，却是截然不同的。多姑娘追求的“爱”，是赤裸裸的肉欲，只要考试合格，立刻就可以上床如胶似漆，难拆难分；贾宝玉呢，他追求的是心灵的和谐与共鸣，热衷于耳鬓厮磨，卿卿我我，虽然也会打情骂俏，情话绵绵，却不想立刻凤凰于飞，那罗那里。要不然，晴雯在他外床睡了半年，还不早就从“外床”滚到“里床”去了？
贾宝玉没有通过多姑娘的“考试”，有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因为两人对于“男女之爱”的观念不同。对多姑娘来说，找“野男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性欲。所以只要“考试”合格，当时就可以上床。她对贾宝玉的“考试”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听说和目见，但没有“面试”的机会。根据她的观察，贾宝玉不但模样儿长得帅，在女孩儿前面的殷勤小心，更是有口皆碑。所以她对宝玉的“初审”，是完全合格的。后来她得知宝玉来了，这不是“送上门来的肥肉”吗？很有可能凡是她见过的男人，个个都是色迷迷的，不用她去主动挑逗，人家比她还急呢！所以她一见宝玉，以为他也是这一路货色：男人嘛，都一样，哪个猫儿不吃腥？所以她是开门见山，先一把把宝玉拉到里间去，接着一把把他搂进怀中来，还用两腿把他紧紧夹着。只要宝玉听她的，当时就可以在里间的炕上来真的，也不怕外间的晴雯听见。但是这种初次见面就上床的火辣辣场面，宝玉还真的没见过，不由得又羞又怕，满脸通红，还浑身发抖。于是这场多姑娘对宝玉的“面试”，非常遗憾，居然不合格！在她的眼里，这个名声在外的风流公子，显然是个“不解风情”的白痴，至少也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雏儿”。这和她心目中的风流公子贾宝玉大相径庭。用她的话来说：贾宝玉原来是个没有药性炮仗，只能装幌子！
下面就是多姑娘的如何“撤兵”了。如果贾宝玉遇到的是个不择手段、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淫妇，很可能下面接着演出的，就是“强奸男子”的好戏了。这时候如果多姑娘荤的素的一起上，或强脱宝玉的衣服逗色，或自己脱光了衣服耍赖威胁，第一宝玉还真的没有办法对付，第二晴雯非得当场气死不可。但是好就好在多姑娘是一个“江湖义气”很重的女子：一方面是她看不上的男人她不要，一方面是男人不喜欢她的，她也不勉强、不混赖。特别是多姑娘躲在窗下偷听观察，发现他和晴雯之间并没有干过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时候，隐藏在她心中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当然铁定地相信晴雯被撵回家来的原因，是她和宝玉之间的“奸情”被发现了，哪里想到晴雯竟会是蒙冤受屈呢？所以她一方面对宝玉说“可知天下委屈事儿也不少”，一方面不但自己主动撤兵，不再对宝玉抱有非非之想，还非常大方地对宝玉说：她这个家，宝玉可以想来就来，她绝不干预。——可惜老天没给晴雯更多的时间，宝玉就是得到了多姑娘的同情，领到了通行证，也不可能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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