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字典》也需“正名”

《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一本晚清的识字课本，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如何认知每个汉字、如何析形解义对孩子启蒙的重要。它也让更多的人开始反思《新华字典》对孩子心智的伤害：一本字典，让汉字中的文化意蕴基本与孩子隔绝了。
奥威尔创造了“新话字典”：大洋国统治者，为遏制民众的思想，满足意识形态的需要，简化、取代或取消了大量词汇，甚至删除了与“自由”相关的词语。这样，民众只能用适合国家意志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思考，消除了其他任何可能被视为异端的思想。随时间流逝，它会使民众使用的词汇越来越少，词义越来越严格，创造新思想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只要思想还依赖文字，这种做法就行之有效。
《新华字典》虽没那么极端，但对此原则也算心领神会。我们知道，词语秩序往往也带来社会思想的秩序，如何对善恶、正义、自由、文明等词语释义，也意味着民众对这些理念的理解。释义是字典的灵魂，它应成为所有人文科学的载体，本身就肩负着传承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使命。一部好字典，因其携带的伦理、人文与社会学常识，对民众的人格与思想都有引导作用，如同一部优秀的法典。但如果只强化字词释义的意识形态观与政治正确，不仅会束缚民众的思想，而且会导致思想和价值的混乱。
当下民众价值认知混乱，究其根由，很多是因对词语释义的混乱造成的。实际上早在孔子年代，对此就有认知。孔子所处时代世衰道微，他很早就把“正名”作为他哲学的起点。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法不中；刑法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名”的概念很古老，甲骨文就有这个字。《说文解字》对名的解释是：“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意思是，名是“口”与“夕”的会意字，夜晚互相看不见，于是用口称呼自己。从语义来源看，“名”与“命”通假，是关于事物的一种符号或语词。
“正名”是孔子对一个正崩溃的社会，提出的极重要的社会主张。孔子认为，只有合理而正确地使用概念或语言，并让这些理念贯彻到政治和社会生活中，才可能达成一个公正而合理的社会秩序。在孔子看来，既然命名是受执政者控制的，那弄清那些名称之下的真实含义和所代表的事实，是首要的任务。只有“名”所表达的意义与天下人认知是一样的，才能称得上天下有道。孔子的正名学，始终针对的是在上位的执政者。“言之必可行也”，他的思想起源和最终目的都是想通过“正名”，来督促执政者的言行合一。言如果是含混不清的，行必然混乱。
在孔子观念中，“正名”是使社会实施正义行为的源泉，“名”一旦被执政者垄断或随意偷换了概念，就会导致社会秩序的混乱。所以，“正名”首先要“以名正名”，即以一个天下人认为正确的名，来考察现有的“名”，使之符合历史文化经验和社会规范。所以“正名”是一种社会活动，要通过公共对话来完成正名的过程，以达成民众的认同。《新华字典》对字词的释义，因其普及面广，在孩子与成人共同的学习工具上，显然更有“正名”的使命。
中国文化是以字为本的，汉字构成本身就蕴含了先祖对文化和信息的处理方式，其中对天地万物和生命的哲思，有大量历史和文化信息的积淀。所以中国会有“小学”传统，把文字、音韵和训诂之学作为学问的根基。曾国藩说“读书以训诂为主”，就是指要认知汉字中的文化信息。在中国人的意识中，能识文断字，是文化的基本功。因为是文字与语言，把人们从那不可言说之世界及主宰生命的沉默中拯救出来。汉字在中国人的生命中，是图腾，更是文化的密码。每个汉字都有它的渊源和传承，如果字典用一些刻板的、未经细致审察的定义来释读汉字，斩断了它们与文化传统和现代文明的关联，损害的不仅仅是语言的话力，也会伤害到民众的心智与表达，导致整个社会价值观的混乱与迷茫。
当下似乎很强调语言和文字的规范，但这种规范不是以激发语言活力为目的，倒像在束缚与僵化文字与语言。语言规范，既要考虑到它的稳定和继承，也要给它充分的自由，允许它自我发展与变化。只有新要素积累到一定历史时间，才有淘汰旧要素、规范的必要。语言更多的是约定俗成，所以要尊重语言自身的发展规律。60多年来，因对文字语言管得太宽，不仅切断了汉字与传统文化的关联，也切断汉字与方言的关系，使很多地方的方言濒临衰落或消失，普通话从方言中汲取的营养也越来越少，语言多元、进化的迹象几近停滞。
文字有自己的生命力，文字和语言的尊严，也是一个民族的尊严，但这种尊严不是靠人为管制实现的。它有自己的生存与淘汰方式，过度的管制与规范，只会导致一个民族语言在语法和词义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空缺，语言会变得越来越贫乏。
保护汉字中的文化意蕴，保护濒危方言，保护汉语的多样性，最重要的就是取消对语言的管制。让语言在各类艺术作品中，有自由呼吸和生长的空间，给语言成长以时间，才可能遏制汉语言的枯竭与堕落。我们常说的文化认同，需要从对《新华字典》的“正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