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从小就跟我是邻居，她年长我三岁，是那种很早就懂事的女孩子，十三四岁就开始帮忙家里操持家务。虽然生活环境并不好，但阿珠天生丽质，皮肤白嫩细腻，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透着灵气，长长的辫子随风摆动。
那是80年代初期的时候，我们都生活在南方一个乏善可陈的小镇上：一条不宽的小河穿过城市的中心地带，泛着白沫的河水有气无力地流过，偶尔漂过的死猪从河水中猛然冒出，引起一阵惊叫与笑骂。电影院门口的场周围就是小镇的中心，每到夜晚，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谋生者就会挤满广场，营养不良的小狗在人群中兴奋地来回穿梭，伸长了嘴巴边走边咬，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存在的惊喜。站在镇上的任何一个位置抬眼望去，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默默青山。
阿珠的父亲是厂里的钳工，身材高大，脾气时好时坏，一家七口人的生活负担全部压在他的身上。阿珠父亲最大的嗜好就是喝酒。每天下了班，他总要去外面小店里喝上几杯，喝至半酣时，就开骂，骂厂长，骂阿珠的母亲，骂阿珠姐妹读书的学费，骂这糟糕天气，骂一条偶然路过的狗——人生的种种不如意对于阿珠的父亲来说，就是一碟下酒的菜。一家人繁重的生活压力使他几乎无法喘过气来。所以放工之后的酗酒对他来说，就是自我的精神狂欢，一种对现实苦痛的超脱。
阿珠的母亲对于丈夫的酗酒以及丈夫酗酒之后的暴躁脾气可谓恨之入骨。她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变丈夫这一劣行——劝说、咒骂、打闹、砸东西，甚至威胁离婚，整整十几年时间中，阿珠的母亲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中年妇人，她从未放弃过抗争，但所有的努力并未能改变她一直试图改变的一切。而对于阿珠来说，生活的痛苦记忆就是从父亲醉酒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母亲唠叨开骂，父亲挥拳便打。母亲受了气无法发泄，转过头来就对阿珠姐妹横加呵斥。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歇地上演着。那一次，我偷偷趴在阿珠窗户边上，看到阿珠父母正红着眼互相掐架，地上到处是散落的衣物，阿珠与她妹妹站在客厅角落里，低着头，垂着手，颤抖着。阿珠白暂的脸上，有一个手掌印，鲜红如血，触目惊心，眼泪正一颗颗从她脸上滑落。我被眼前的暴行惊呆了。许多次在跟阿珠一起去上学的路上，阿珠总是跟我说，她现在是痛苦的，但她不恨父亲，因为所有生活的压力都在他在肩上。她也不恨母亲，因为一个女人维持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也不容易。阿珠说如果可以的话，她日后可以牺牲一切，去拯救父亲被酗酒恶习所囚禁的灵魂。我被阿珠的善良感动着。在任何一个孩子心中，外面的世界太过遥远而宏大，而拥有家的温暖与和睦，拥有双亲完整的爱，就是一个孩子对幸福的全部理解。父母不能给予我们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们并无怨言。但是如果我们的童年记忆是从家无宁日，受尽屈辱开始，那么痛苦的记忆无论过了多少年，会依然历历在目。对于阿珠而言，幸福人生就是要摆脱童年这段屈辱的记忆，而第一步就是找一个疼她、爱她，而且绝不喝酒的男人。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阿珠慢慢长大了。十八岁那年，阿珠高中毕业后，开始到镇上一间针织厂上班。由于阿珠长得极漂亮，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经过一轮又一轮的PK，最终只剩下三个追求者。三人条件相当，这令阿珠有些为难。又经过几个月的艰难斗争，阿珠终于选定了阿强作为自己的丈夫——而令她下了最后决定的原因很简单，阿强在无意中说自己有酗酒的习惯，希望找个好妻子管一管自己的坏毛病。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年来，阿珠无穷痛苦的根源正是父亲的酗酒，而她这些年的努力也无非是想逃离那段屈辱的记忆。酗酒一词对阿珠而言，应该就是魔鬼的代言词，为何她最终却仍然选择了一个有着不可原谅的习惯的人来当自己的丈夫？“如果我不拯救他，他就可能重蹈我父亲的道路，毁了某一个家庭的幸福。”阿珠说。阿珠出嫁的那一年，我搬离了小镇，上了大学，在大城市里工作，恋爱，奋斗，时间一日又一日过去了，整整好多年，我没有回去过小镇，也没有见过阿珠。是否有时候爱会是恨的一种伪装？或者恰恰相反？好多年来，想着阿珠的痛苦想着阿珠的爱情，我总在想着这个问题。阿珠出嫁时的幸福与她父亲酗酒之后的怒吼，总是交叉在我脑海中回荡。在许多个月照无眠的夜晚，过往一幕幕的生活景象总是如黑白电影般浮现。不知道这些年，阿珠过得好吗？那一年我回到小镇，找到了阿珠的妹妹，让她带着我去探望阿珠。我们在漆黑的街道上行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阿珠的新家。尚未敲门，就听到她家里的吵闹声和打砸声，窗户大开着，阿珠的丈夫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正与阿珠掐架，两人都红着眼，一边咒骂着一边大力地推拉。阿珠显然不是丈夫的对手，她被推倒在地上时，号啕大哭起来，披头散发，小儿子惊恐万丈地缩在电视柜前面，像一只小羊羔。我在门口停住了，呆呆地望着这一幕。阿珠妹妹不屑地说：没什么，他们经常这样，姐夫是个酒鬼，就像当年我的父亲一样。忽然间，记忆如闪电般轰然而来。多么熟悉的场景，这一幕，这一幕中的主角，多年前是阿珠的父母，而现在却变成了阿珠夫妻。命运就像一个圈，阿珠费尽了无数的努力去改变轨道，却不料最终仍是回到了原点。我把礼物在门口放下，悄悄回头而走，心中有说不尽的感慨。父亲酗酒的苦痛记忆对于阿珠来说，似乎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当年出嫁的她所想到的，只是想拯救一个醉酒的灵魂，想去拯救一段可能被酒徒毁掉的潜在幸福，但是她忘记了的是，母亲耗尽一生的努力，也未能走出丈夫酗酒的阴影。每个人都在轮回，在被遗忘的记忆面前。我见过许多失恋的人，他们因爱而伤，因情而恨，口口声声说恨死他（她），但到最后他们结婚的另一半恰恰正是那一类令自己痛苦的恋人——爱会是一种记忆，恨也会是一种记忆。相对于爱的甜蜜，恨的苦痛往往令我们的记忆变形，表面被遗忘的记忆，其实变成了心中一道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