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就这点事，为什么还要写？因为……都还没出来。

者：丁意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男女情事

1，

在母亲的墓碑前完成葬礼的最后一个步骤时，顾永堂发现自己瞬间苍老得不像话。

五十岁而知天命，原本便是踏入衰老的年纪。可是，那明明是二三十年的事，是一个缓慢而悠长的过程，他却在短短几天被抽去精气神。

老母亲的离世，让他失了魂。

因为他明白，世界上将再无人爱他疼他。

都说女人一生都在索爱，其实男女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渴求的爱的形式不一样。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在睡梦中仍不忘关心他在外面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再也不会有人因为他偶然的一个皱眉而牵肠挂肚，再也不会有人随时亮着一盏灯等候远征的他归来......

五月的山风最是清凉，顾永堂的一颗心却沉浸在冷水中，绝望又空虚，仓惶且茫然，以致于身形摇摇欲坠。

离他稍近些的，不难看出他的精神状态很差。然而，离他最近的是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他们神色木然，并没有注意到他。抑或是，注意到了也懒得关心。

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年，他们与他的关系差不多都是这样。

大概最初的时候，多少是不一样的。但是时间过去太久，他完全想不起来了。等他希望他们像正常的一家人时，他们之间的隔阂早已坚不可摧。

因此，他早已放弃对亲情的角逐，除了老母亲能撼动他的心。

他觉得自己的一双儿女是白眼狼，他提供给他们吃喝，给他们最好的教育和生存环境，结果不过因为他犯了天下男人都犯的错，他们便执着地站在他们母亲那头，帮着一起审判他。

他的妻子总说：你就等着老了遭报应吧，看看老了孩子们会怎样对你，他们会帮我报仇！

她那样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仿佛被他毁了一生。笑话，哪个男人年轻时没有过几段风流韵事，就她死抓着不放，一辈子歇斯底里。

曾经，无论她如何诅咒，他都不害怕的。他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家。男人谁不是狡兔三窟，一个温柔乡睡到另一个温柔乡，再不济，还有娘的一盏灯永远为他亮着。

可现在，娘死了，他老了，手上的闲钱已不足以购买温柔乡。

前景，成为一个凄凉的词，家人不管他，等着报复他，外人更不管，只想看笑话。他有妻有子，却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晚年....他不敢想象摆在他面前的晚年是什么样。

首当其冲的，是吃饭。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妻子的家常菜了。

年轻时，他不缺饭，只要肯花心思，永远有女人愿意喂饱他。越是这样，一回到家，妻子总要摔碗砸碟，闹得鸡飞狗跳，一口热汤都不肯予他，让他去找狐狸精要饭。

他熟知女人的心思，晓得她是故意在说反话说气话，可他偏偏不愿惯着她，真就借机跑出去。

东跑跑西跑跑，所谓的家反倒像是旅社。每隔一段时间，孩子们就长成新的陌生模样，对他这个父亲也更陌生。他们不欢迎陌生的他，他也无法打心眼疼爱他们，就这样恶性循环了半辈子。

只有母亲，无论他做了什么，永远欢迎他的到来。

他被妻子骂的时候，母亲护住他，将责任推到外面狐狸精的头上，坚称他是个被引诱的孩子，多大年纪都是她的孩子。

妻子恨他气他不管他饭时，母亲哪怕已经熄灯都要起床为他张罗一桌热饭热菜，她去世前的几天，仍在为他熬鸡汤洗内裤。至死，她都怕他饿着冻着。

可恨上苍不让母亲永生，每个男人都需要一个这样无私奉献从不抱怨的女人。

如今这个女人走了，一日三餐便成为顾永堂的大问题。

外面的女人来去如流莺，一时欢好容易得，肯长期管他的没有，真到了这把年纪，他不得不承认，浪子只有回头路。

当然，这路能否走通，还得另说。

2，

古代圣人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顾永堂不是圣人，他愿意为安逸的晚年低头。

他从前不肯讨好妻子，因为觉得没必要，她不值得他花心思。现在，他需要她的照顾。他记得她有一道干豆角焖肉做得不赖，适合配烧酒，他有点馋了。

于是，他假装没看见她的冷脸，献上一包回家途中买的糖渍梅子。

做了大半辈子貌合神离的夫妻，他对她的了解止于二十多年前。她是他用两包糖炒栗子骗回来的女人，这一度是他最得意的事，搁在酒桌上吹嘘过好几回。

他以为，时隔多年，他依旧能用一包零嘴哄得她心软。

结果，她尚未发话，一旁的女儿用极其鄙夷的眼神喝斥道：你不知道妈有糖尿病么，拿这个是想害死她啊！

他瞪大眼睛，被女儿的目光烫得头晕目眩。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父亲说话，太没教养了！况且，他们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妻子有糖尿病，从来没人告诉过他。

他赌气将自己关在房里。

堪堪熬到饭点，外面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食物的香气从门缝流淌进来。他咽了咽口水，等人来请他出去。

然而，直到月亮升起，始终无人敲门。

一家三口笑呵呵地吃完饭，打开电视机，闹哄哄的。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他板着脸出来想要兴师问罪，却听到儿女惊呼：你没走么？

他们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是真的奇怪，他为什么还在家里，不应该早就出去了么，或者夜不归宿么。

有一个浪子父亲是什么感受呢？一早便习惯了与母亲相依为命，习惯了家里没有父亲的存在。忽然有了，反而不舒服。

顾永堂总算反应过来，他在这个家的地位，并非一朝一夕便可扭转。娘仨都当他是外人，想要融进去，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呢。

而他，只会哄人，不会伺候人。长期的哄人，比伺候人还累，他也不会。

他真地绝望了，恍若一只无头苍蝇。

他被迫去找那些尚有联系的旧情人，企图从她们身上寻些希望。

没想到，她们比他更早看透生活所需。他被母亲宠得有恃无恐，她们却是没人倚仗的，趁着还有几分姿色就开始找退路。

他玩她们，她们也玩他，没人傻到在浪子身上找盼头。

他失望极了，像个孩子似的扯着酒友抱怨，骂婊子无情，忆往昔风流。不知不觉，又说到了年轻时的战绩。

有副好皮囊兼张好嘴巴的男人，年轻时总不缺女人。顾永堂出身平凡，但是作为那个年代罕有的独生子，从小受尽宠爱，养出了惯会哄诱女人的公子哥气质。

他一生不思进取，托父辈关系获得一份谋生，真正的事业其实是女人。

用两包板栗娶个能干的老婆，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瞧不起那些背着聘礼四处求娶的光棍。即使结婚了，只要他勾一勾手，仍有大把女人前赴后继，这是多少男人羡慕不来的成功。

男人在酒桌上的谈资，无非就是工资和女人。

顾永堂在工作上躺平，跟他喝酒的也是同一层次的男人，提起工资都没啥兴趣，谈起女人则眉飞色舞。他总是话最多的一个。

哪个男人一生没哄到过几个女人，能把女人哄得神魂颠倒要死要活才算本事呢。顾永堂一生最值得大谈特谈的便是，曾经有个女人真地为他寻死过。

这件事，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个叫付小芹的女人，哦，当年还是个女孩。

二十出头的水灵年纪，还是大学生呢。那个年代的女大学生，多难得，不知怎地，偏偏鬼迷心窍地看上了有家室的顾永堂。

两人打得那叫一个火热，顾永堂一度想过离婚。可妻子二胎生了儿子，全世界都不准他离。拖着拖着，付小芹越来越疯狂，竟以死相逼。

一日，她又逼他回家离婚，他不耐烦地哄了几句，她直接当着他的面跃入河中，吓得他傻眼了，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在水里挣扎。

要不是正好有人路过，下水将人捞起来，付小芹这辈子便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缕芳魂，让他时不时骄傲地拿出来缅怀一场。

后来，付小芹被家里人带走，没多久嫁给了一个外地人。顾永堂渐渐忘记了她的模样，却不妨碍他隔三差五将她从记忆中捞出来炫耀一番。

为他寻死觅活的她，是他猎艳史上最得意的一枚勋章。

那女人为了他连生命都可抛却，对他的感情都快赶上他的母亲了。可惜，勋章不能换成一日三餐，只可供一时谈资，遗憾得很。

若是当初真离婚娶了她，现在他一定被伺候得妥妥帖帖的，哪里还会像这样家不成家。想到在家受到的冷遇，顾永堂几乎溢出泪花，一时懊悔不已。

酒友嗤笑道：有什么好后悔的，现在娶了也一样，听说那付小芹两年前就离了，现在一个人拖个孩子来投奔娘家，正四处找房子呢，就是不知道她心里还有没有你，嘿嘿......

顾永堂闻言，瞬间来了兴致，拼命逮着酒友打听旧情人。

3，

小城就这么大，何况还有那么多等不及看笑话的人。

顾永堂几乎没费什么力，就重新勾搭上付小芹。

岁月吸干了女人的水分，只剩下对生活的妥协。曾经那么娇纵任性的女人，在旧情人一次次示好下，很快忘却前尘缴械投降。

当然，这在顾永堂看来，必然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

他仿佛吃了回春药一般，精神矍铄，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因为，他再也不是没有退路的人了。

得知他和付小芹旧情复燃后，妻子对他的态度更恶劣了，儿女们连话都不肯跟他说。他不想再看他们的冷脸，直接提出离婚。

对于财产分割，他锱铢必较，不肯便宜了不孝顺他的孩子们。反正他明白，他们根本不乐意给他养老。

办完手续后，他迫不及待地租了套房子，邀请付小芹母女同住。他想领证，但是付小芹的户口还在前夫那里没迁过来，她安慰他说只要有感情，有没有那张纸都无所谓。

他心里热流涌动，觉得自己幸运至极。

她将他照顾得极妥帖，跟他母亲一样任劳任怨。他不大爱跟她女儿相处，她便将女儿送到娘家去。一转眼，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三个多月，他一日比一日信赖她。

他们仿佛一对神仙眷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只要出门，就能听见流言蜚语。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们都是不道德的一对。

不过，跟年轻时的激进冲动相比，中年的她隐忍多了，反倒引得他怜惜。因此，当她提出移民远离是非时，他只犹豫片刻就答应了。

对于移民他其实没什么想法，可他已经离不开她，自然她去哪都跟着。

于是，她开始着手办理三人的移民手续。她上过大学，见多识广，他乐得全权交给她，自己当个快活的甩手掌柜。反正她那么爱他，不会骗他。

她帮他提前办理了退休，以移民的名义，将所有退休金一次性取出来。他抓紧跟酒友们吹牛，谁都知道他将跟真爱出国过好日子。

这一日，他喝得似醉非醉，嘴里哼着“人生得意须尽欢”，敲门半晌无人应。掏出钥匙开门，屋里人去楼空，稍微值钱点的，都不见了。

直到电话关机，他才幡然醒悟，急忙跑到她娘家要人。娘家人板着脸道：她找我们借钱给女儿出国念书，我们不借，早就闹掰了，鬼知道她们去哪了！

顾永堂失魂落魄地四处寻人，可哪里还能找到付小芹的影子。

他身上仅剩的零钱很快花完了，不得不厚着脸皮找儿女赡养，只得到了法律规定的最低标准，远远不够他的酒钱。

后来，他开始到处蹭吃蹭喝蹭酒，过得人憎鬼厌，疯疯癫癫。倒是不再逢人便说当年的风流韵事了，更不会炫耀有女人为他寻死觅活。

因为，没人相信了。

惆怅旧欢如梦，就连他自己，都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