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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梦新影》
郑逸梅
郑逸梅(1895-1992),男,汉族,生于江苏苏州,祖籍安徽歙县。本姓鞠,名愿宗,因父亲早殁依苏州外祖父为生,改姓郑,谱名际云,号逸梅,笔名冷香。农工民主党成员,大学毕业。32岁入上海影戏公司,并参加南社。1940年后历任上参音乐专修馆教授,上海徐汇中学教师,上海志心学院教授,上海国华中学校长,上海诚明文学院教授,上海新中国法商学院教授,上海晋元中学副校长,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上海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上海普陀区政协委员。1913年开始发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因擅长撰写文史掌故类文章而被誉为"补白大王"。
壮士骑马,逸士骑驴。
柳宜莺、宜蝉、宜烟、宜雾、宜细雨、宜斜阳、宜晓风、宜残月、宜长隄、宜古道、宜红楼、宜小榭、宜系青骢、宜维画舫。
心中无一事萦系,然后读书得其奥,饮酒得其趣,睡眠得其适,游赏得其幽。
香是幽人,茶是逸士,花是美女,月是清流,宝剑是侠客,素琴是高僧,室庐有此,晨夕不患岑寂矣。
少言语,人不知我浅;少为文,人不知我陋;少饮酒,人不知我量;少晋接,人不知我贫。
读《离骚经》宜于茶余,诵《剑侠传》宜于酒后。
坐花裀,枕琴囊,嗽清泉,啖松实,仙乎仙乎!
于玉梅花下临《灵飞经》,亦一韵事。
花多韵意,石多画意,月多洁意,云多澹意,书多古意,剑多豪意,草多生意,水多清意,鸟多慧意,琴多幽意。
能忽人之所明,始能明人之所忽。
愁无可遣,遣之于诗,遣之于酒;恨无可语,语之于月,语之于蛩。
舌无骨,是故巧言者什九无骨气。
寻梅于雪后,访菊于霜前,挹荷于露晨,翦韭于雨夕。
与其谈朝市,不如话桑麻。
恨不得十年暇,读生平未见之书,涉从来未至之境。
画石不妨如云,画云却不可如石。
柳经风梳,桃由露润,此销魂景色也。
文人如范仲淹,始足以讲武;武将如岳鹏举,始足以谈文。
胸中一团浩荡之气,不能发之于文,亦当挥之以剑。
虚怀始能交友,素心方许读书。
久坐忘机,不必入定;高眠蠲虑,无异成仙。
画松宜巨幅,写兰宜矮笺。
与其热情之短,毋宁幽兴之长。
以画鬼之法画石,则自然丑怪;以画龙之法画松,则自然矫腾。
喜读书者不得书读,喜饮酒者不得酒饮,喜游山水者不得山水游,最为恨事。
折花斗草,俱含杀机;笼鸟盎鱼,无异桎梏。
味澹始真,香清自永。
鹤是禽中之老庄,梅是花中之仲尚。
桃红不如李白,蝶静终胜蜂喧。
看云宜负手,宜策杖,宜据石,宜抚松。
惟真醉不自知,真痴不自觉。
桐荫涤砚,竹院煎茶,松斋弹琴,蕉窗读画,此之谓四美具。
野客狎鸥,逸士放鹤。
不读书,不看云,不焚香,不写字,则雅趣自消,俗尘自长。
得佳茗可以永日,获醇醪可以永宵。
我于陶靖节,欲师事之。我于林逋仙,欲友契之。
美人与其寿,不如其夭;名士与其朝,不如其野。
茶初熟,香初温,月初圆,花初发,是人生最受用处,不容轻易放过。
春弄筝,秋擫笛。
天有不平之气,托之于雷;人有不平之气,托之于剑。
会心处不在远,拂意事付淡忘。
中秋重阳,同是秋日佳节,然中秋蕴藉,重阳萧条。中秋宜夜,重阳宜昼。中秋多晴朗,重阳多风雨。
不必信佛,尽可焚香;不必能武,尽可备剑;不必善书,尽可蓄砚;不必辨乐,尽可置琴。
予爱梅,爱山野之梅,爱半开之梅,至若官阁媚人,烂熳满树,与予之僻性有乖,未之喜也。
花之佳者在韵,清次之,艳又次之,香其末也。
南人失之柔,不可不睹黄河之奔腾;北人失之亢,不可不见吴山之秀美。
人不可不有月下谈禅之逸致,亦不可不有花前说剑之豪情。
寻梅宜策蹇,爱枫宜停车。
曾子固不能诗,苏长公不能饮,陶渊明不能琴,林和靖不能棋,可谓文苑四憾。
天下惟善读书者,不负花月,不脱酒盏,不离山水,不绝美人。
诗文中常以花喻美人,人谓其妍,我谓其忍。
忙时心常静,静时必常忙。
无琴则已,有则必当弹;无剑则已,有则必当舞;无马则已,有则必当驰骋疆场;无笔则已,有则必欲纵论古今。
读美人传宜缓,缓则愈觉缠绵;读英雄传宜急,急则豪气直达。
善游者随处可寄闲踪,善饮者随馔皆增豪量。
一琴一剑,抒我怨愤;一灯一影,伴我凄清。
天生一美人,即泪史中多添一人物。
铅刀虽钝,然鲜挫折。
轻云翳半月,可当裸美人画看。
愁人望月,几疑露滴为嫦娥之泪。
笑涡眼波,溺人不少。
月不自炫其皎,花不自炫其艳,山不自炫其高,水不自炫其清。
平野看山,似翠峦秀壑,近在眼前,然行行重行行,却颇费一番跋涉,读书悟理亦然。
把心得住,何处不可去?何事不可为?
如彼苍能启厥口,则叩天阍者,不知其日有万几。
人心当似明镜,形形色色来,便现出形形色色,形形色色去,便不着些儿痕迹。
英雄好杀,不杀人之所不忍者杀,好杀人之所不敢杀者;文人好骂,不骂人之所不忍骂者,好骂人之所不敢骂者。
大英雄不怕死,亦不轻生;大丈夫不随世浮沉,亦不矫情立异。
未生之我,固无负于现在之我;现在之我,辄有负于既死之我。
目中有,心中无,是大智慧;口中是,心中非,是真佞人。
不与贵交,我不贱;不与富交,我不贫。
“虚堂说剑邀奇士,小像焚香拜美人”,此查初白诗也,如此襟怀,予愿为之执鞭。
凡作文作诗、作书作画,最忌恶客来扰,恶客来则文不成、诗不就、书不佳、画不工,此古人之所以杜门谢客也。至若良朋嘉宾,素心知契,正恐其不来,决无谢之之理。
与其誉今人,不如誉古人,誉今人失之于谄,誉古人不损其高。
予爱梅,胸中如有万幅梅花稿本,惜手拙不能画,而梅之清、之逸、之韵、之奇、之疏、之瘦,乃一一蕴蓄于心头,未克泄吐而出,殊闷损也。
竹不嫌喧,茗不嫌苦,花不嫌澹,香不嫌微。
架无书,壁无画,案无砚,瓶无花,陈设虽富丽,我无取焉。
夏蝉催眠,寒蛩警梦,同一虫也,而勤惰判矣。
米颠拜石,丹青家取以为人物画材。此外尚有钟毓拜酒,据云“毓偷酒,拜而后饮,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前辈姚明晖拜经,词人周武臣拜花,合之为古今四拜。
茶余宜画西子,酒后宜画钟馗。
或谓兰花可用糖醋煎食,但予总觉太杀风景。
因露思荷,因雨思蕉,因风想柳,因雪思梅。
昔贤之明,明于察己;时彦之明,明于察人。
贫时不忘富,自无谄容;富时不忘贫,自无骄态。
求其所可求,求无不得;求其所不可求,求无一得。故人不可妄求。
春饮宜挟美人,秋饮宜邀名士。
以肥瘠度人食量,往往有失。
冬夏读书,春秋游览,此是世间唯一福人。
蚁行丈尺地,亦足自夸远游。
宋宣献善藏异书,皆手自校雠,常谓“校书如扫落叶,一面扫,一面生,故有一书每三四校,犹有脱谬”。予谓人之省改过失亦然。
一喜一怒,最足见人之真。
一勺水,不妨存烟波万顷之想,一拳石,亦可作云山千叠之观。
鸟声、花落声、竹被风声、水石相激声,俱属自在笙簧,不必闻韶听武。
云宜澹,雨宜疏,霜宜微,风宜细,花宜瘦,月宜清,名士宜脱略,美人宜轻盈。
予处事不耐用心,或问予之心何在?曰:在山之巅、水之涯、寒云古木之间、烟柳斜阳之外,以及杏花村里、桃叶渡头、燕子矶边、莺脰湖上。
风可涤暑,雨足留寒。
检藏乐事也,检藏而得久已遗忘之物,则其乐更甚。
妇藏斗酒,僮煮清茶,家庭之乐,无逾于此。
读《红楼梦》宜于暖阁,读《水浒传》宜于风廊。
看圆后之月,不如看缺后之月。
替古人嗟叹,替古人痛哭,替古人担忧,替古人叫屈,读书人真自寻烦恼。
静对一灯,灯中便有一世界。
罗两峰之鬼,蒲留仙之狐,是世态人情之真相。
为宦人传,不如为伶伎作起居注。
若成人能如儿时之生长,则人人可得摸着天之徽号。
我若早生若干年,或迟生若干年,必非今日这我。
用情于人,不如寄情于物。
金钱为发笑草,常足令人现笑容。
人瘦影瘦,人肥影肥。
惟聪明人能做痴心事。
思钝者,临文必勤蘸笔。
少年作衰飒语,不祥之兆;老人作天真语,寿者之征。
马嘶西风,剑鸣鞘匣,雄心一起,便绕走通宵,不能成寐。
美女子深以天下有盲人为憾。
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以其有山水也,有花木也,有图书也,有美人也,否则天地便归寂灭。
能庄不能谐,庙中之木偶而已;能谐不能庄,剧院之丑角而已。故我人涉世,当亦庄亦谐,亦谐亦庄。
风日晴爽不出游,有负天时;明窗净几不读书,有负地利;高朋满座不饮酒,有负人和。
荷宜朝露,榴宜午晴,柳宜夕烟,梨宜夜月。
世无金窟,有之在勤山劳水之间。
独立苍茫中,自有经济在,自有学问在。
茶可以当酒,酒不可以当茶,此茶之所以胜于酒也。
据青桐树,执绿葵扇,与客谈鬼、谈禅、谈桑麻、谈诗酒、谈名胜、谈贤彦、谈逸史古帖、谈侠士美人,无所不谈,无所不适,此暑居之无上乐事也。
面目之可憎与否,不在美与丑,在于其人之曾否读书,所谓腹有读书气自华也。
情海多双沤,随起随灭。
萧艾不能与兰蕙共生,萧敷艾荣,则自兰摧蕙折。
虽不善饮,酒不可不备;虽无暇读,书不可不藏。
天下惟无言之契合,其契合为最真。
英雄夜看吴钩,美人晓窥菱镜,同一娬媚。
贪心之女子,几欲摘星以为钻,攫月以为珠。
春花妍冶,夏花腴润,秋花凄幽,冬花清逸。
日之夕矣,凄其对影,此境为最难堪。
观云宜于秋,观瀑宜于夏。
好花簪上美人头,便不算孤负。
人虽同怀而生,然不同其境遇。
暖衣饱食,尚有余钱沽酒买书,不亦快哉!
明知鸩毒,耽之者众;明知祸水,溺之者多。
世间最丑之事,莫若攀龙附凤。
詈人为禽兽,人辄反唇相讥,实则禽中之鹤、兽中之鹿,其高旷闲逸,远胜于人,予固深羡之也。
濯垢易,涤耻难。
以手擘橙,香雾濛然,颇可悦鼻,若徒知咀啖,便是伧楚。
汲清泉可以邀客,笼白云亦足赠人。
读山水记,宜于晨起开窗;读美人传,宜于夜静闭户。
珠藏于泽,不珍而自珍;玉蕴于山,不贵而自贵。
照人团栾者月也,照人别离者亦月也。团栾如此,别离亦如此,无动乎其中,故月也者,天下最无情之物也。
多啖饴糖,足以病齿,故与其分人之甘,毋宁茹我之苦。
开窗即近银汉,闭户即属深山。
金谷园无非绮罗场,滕王阁不脱富贵气。
与其看家人之呻吟床笫,毋宁己病之为爽利。
胸中几许郁勃气,无处发泄,一旦至荒丘寒木间,尽情一哭,岂不大快!
都市有时女,无好花,村野有好花,无时女,故事求其全,终难有得。
能琴者气必和,能茶者心必细,能书者品必娴雅,能画者格必清高。
唾面自干,与睚眦必报,可谓过犹不及。
能安贫即是福,有令誉即是寿,自食其力,则禄在其中矣。
若得地十亩,必以三亩植梅,三亩树竹石,一亩凿莲沼,而所余三亩,则筑屋庋藏文史图藉,鼎砚骨董,予偃仰舒啸其中,以度晨夕,此外则无所求矣。
花是蝶之多情妇,蝶是花之薄幸郎。
妙想入禅,绮思成梦。
用钱适当,则有如健儿摧羸,无不一以当百,百以当千。
花是画本,月为诗源。
美罗绮而耻布褐者,不知衣;甘粱肉而薄菽水者,不知食。
以惜花之情绪养民,以爱月之精神卫国。
蜀中人士,称三月骤寒,谓之桐花冻,桐花冻三字,可以入诗。
冷眼以观世,虚心以读书。
昔人何必造一老字?致令后世无数圣贤英雄、美人才士,均断送在此老字中,茫茫此海,精卫难填,为之恨恨。
茶余赏花,酒后啖果。
世有大年,岂必常服补剂;天生名将,不关多读兵书。
襟度当似秋月之朗,辞采须如春花之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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