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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丨林中空地的这片烧痕,是她们父母的最后遗迹


阿牛和阿鲁走过牛牛坝后坡的小径,去远处山上。

从奶奶家的土屋出发,穿过两条淤塞的干沟,树木稀疏,小径覆盖干枯的竹叶,没有水分。走到阳坡上,视线才开阔起来,两片苜蓿地开放微小的紫色花序,山下是起伏的牛牛坝川道,浮尘飞扬。

走过苜蓿地,现出一片被绿色铁丝网围住的树林。一处铁丝网的下端被人拗弯出了一个小口子,姐妹熟练地俯下身子,贴地面钻进去。看得出她们常来这里。

铁丝网内的树林仍旧稀疏,但比奶奶家后坡上的保护得好,树下茅草还没来得及返青。姐妹沿着依稀的小路走了一会,拐进了草地,走向一小片林间空地。

这块空地有些特别,单零地出现在草地中,裸露着发白的地面,似乎并非一般的荒芜,经过了特别的变故。姐妹走到空地边缘,低头蹲下去,青色查尔瓦罩在她们微微佝偻的肩背上。

前一段的化雪天,姐妹俩也是这样来到这里,淡薄的阳光下,披着查尔瓦跪在雪地,面对眼前的一小片空地,沉默地呆上一段时间。有时倚靠空地边上一棵树,近地处树皮消失了一截,带着剩余的绿意活着。

这小片空地和这截裸露的树身,出自火焚,焚烧的对象先是妈妈,后来是爸爸。

大凉山彝族人的痕迹,死去的人不留骨灰,不立坟冢,眼前的一小片空地,是父母留下的最后遗迹。

沉默中的无尽往事,在奶奶院坝里讲起来,像是坡下牛牛坝的川道,露着贫瘠的房屋,覆盖微尘,真切又虚幻,带着剩余的痛楚,又在微风中消逝。

资料图:大凉山的孩子们(并非本文提及的孩子)

资料图:大凉山的孩子们(并非本文提及的孩子)


阿牛和阿鲁以前和父母一起,住在牛牛坝的街上,但从记事起,就没有在自己家里。放逐了一家人的,是毒品。

爸爸吸毒,俩姐妹和妈妈劝,他不听。毒疯发作时,浑身冒汗,吐沫,抽搐,看着瘆人。有了白粉,当着孩子的面就开始拿打火机点着,送入鼻孔。爸爸进去了好几次,最初是戒毒所,后来劳教,长年不在家,放回来一次,很快又进去了。

早年父母在外打工,阿鲁只知道郑州这个地名。家里的房子很早就不存在了,冬天回来时在街上租住几个月。

家里的房子之外,爸爸还卖掉了爷爷传下来的街上的地皮。爷爷是乡里的干部,家境好,用外人的话说,“牛牛坝半条街是他家的”。到了爸爸手里,一块地皮三四百元就出手,为了急火攻心的毒瘾。

爸爸坐牢的那几年,妈妈回家来照顾阿鲁阿牛姐妹,三人租住在街上人家的土坯房里。没有煤炉子,上山拾柴烧饭。没有电,晚上点油灯睡觉。

爸爸最后一次劳教期间,妈妈去世了。妈妈也跟爸爸学会了吸粉。她生前动辄感冒,多日不痊愈。爸爸在戒毒所里查出了艾滋病,妈妈去检查,也感染了病毒。因为缺钱,她没去治疗。最后一段时光,她咳嗽、吐血,身上脱皮,脸色像烟熏火燎的住屋那样发黑。

姐妹俩只好搬到后坡上,跟着奶奶住,吃穿不如别的孩子。别家吃早饭,阿鲁阿牛只吃两顿,伙食是玉米和荞巴,吃不上米。父母身后遗留着债务,姐妹俩交费都是借钱。阿鲁只有一条破洞的牛仔裤,自己补了又破。在学校,两姐妹没有伞,有时要淋雨。没有暖壶,喝水都是冷的。

营养的匮乏,在姐妹身上存留着后果。阿鲁的面目清秀,体态举止似乎暗示着一个修长的身量,实际个头却矮小,似乎是把本来的可能性强行遏止了。阿牛的手有厚厚的老茧,是帮奶奶干活磨出的,土屋的二楼堆着一圈过冬的柴火,是叔叔在街上砍伐,姐妹俩背上来。阿牛的任务,还有奶奶的两只羊。

爸爸最后一次出狱回家,身体已经很差了,非常瘦。发的免费药物,吃了后副作用大,精神恍惚,爸爸没有领取。当年一块吸毒的朋友,阿鲁知道的一共有六个,大多已经过世。

有一个朋友来看爸爸,当阿鲁的面拿毒请爸爸吸,另拿五块钱给阿鲁。阿鲁愤怒了,“我没要那人的钱,使劲把试图吸粉的爸爸推倒在地,骂他,'你还想再进监狱吗。’”白粉撒在地上,爸爸躺在地上一脸羞愧。此后两年里,他再也没有碰过毒品。两年后,爸爸去世了。

去世前不久,爸爸去美姑县住院,那是他唯一一次治病,也不过是输液。阿鲁陪着爸爸,给他送饭。爸爸脸色发黑,身上脱坡,腿肿起疹子,看去有点怕人。他不让阿鲁碰他,说:“我好不了了,会去世。你要努力学习。”阿鲁有点害怕,有点不相信,像妈妈去世前一样。从医院回来两个月,爸爸去世了。

爸爸知道自己得病后,一直很注意,自己备了一只碗,不再用大勺子一块在盆里挖着吃。也不让阿鲁和姐姐跟他睡一起。有一次阿鲁非要跟爸爸睡一块,爸爸坚决不让,当时阿鲁委屈得流泪了,事后想起来,知道爸爸是爱护。两年前,阿鲁阿牛姐妹去乡医院接受县里派人来排查,结果没有感染艾滋病毒。一块排队的大人小孩,共有十几个人。

阿鲁常常梦见爸爸,爸爸躺在医院病床上,挂着输液瓶,不跟阿鲁说话。有次阿鲁梦见爸爸回到了家里,高兴地说,“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爸爸没有回答。阿鲁很难过。

爸爸妈妈去世后烧化,大人没有让阿鲁和阿牛在场,这处地点是两人后来得知的。

“想了,就来看看。”来时不拿花束,不供香纸,只是这样沉默地相对,有时在心里说话。“上次考了第四名,拿了奖,我也来跟爸妈说了。”

和姐姐一样,她手上也有茧,不过是在中指上,笔杆磨出的。她是班长,想到自家的情形,“心里有压力,尽力去学好。”学校晚上熄灯后,阿鲁打着手电在被子里看书。上初中后科目变多,名次退后,让她忧心忡忡。

眼下受益于一个基金会在本地创办的女子班,阿鲁只需要交每学期150元资料费,阿牛也免除了一半资料费。学校免费的伙食,也好过家中的水煮土豆,能够供给成长的身量需求。但高中收费的前景,仍旧带来忧虑,考大学当老师的梦想,看起来还过于遥远,“只有考到西昌去读才有可能,在美姑就完了”。

眼前的空地无从保护,过几年长草了,也不会芟除。假如这块树林将来主人派了别的用场,空地消失了,“也不好说什么”。

沿来路走出树林,姐妹俩熟练地屈身钻过铁丝网,又把拉开的铁丝扎好,像是无人来过。经过紫色的苜蓿田,姐妹俩脸色终于开朗起来一些,山下川道飘来学校广播的歌曲,是周杰伦的。

阿鲁说,周杰伦还成,不过她最喜欢的,是邓紫棋,“她是女生,歌又有力量。”


本文原标题:《林中空地的烧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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