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王立铭。欢迎来到我的得到课程《给忙碌者的抑郁症医学课》。
在前面的课程里，我们从临床表现，到心理学，到大脑结构和神经信号分子，再到神经环路，讨论了抑郁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
接下来这两讲，我们要在生物进化这个最底层的层次上，继续审视抑郁症。
我们来试图回答这么一个问题：
抑郁症这种疾病为什么会出现？既然它让人如此痛苦，为什么没有在漫长的自然选择中被淘汰掉，反而如此普遍地存在于人类世界中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偏转一下话题，看看另外两种常见疾病——癌症和糖尿病。它们又是为什么如此流行，没有在自然选择的漫长历史上被淘汰掉呢？
我们先说癌症。
癌症的本质，是人体细胞不受控制的分裂和繁殖。正常情况下，人体细胞的分裂、繁殖是受到严格控制的；但如果它们通过基因突变获得了持续分裂的机会，而人体的免疫系统又没有及时清理掉这些叛变的细胞，癌症就会出现。
从生物学上说，这件事就很难被完全避免。
而现代人类社会的生活状态，更是对癌症的出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就是人均寿命的持续提高——寿命越长，人体细胞分裂的次数越多，获得基因突变的机会越多；而另一方面，寿命越长，人体免疫功能下降的也越厉害。因此，癌症出现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糖尿病的出现，也有类似的解释。
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人类的祖先长期面对的是食物匮乏、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生活环境。为了应对这种挑战，人体发展出了一种“好吃懒做”的能力——遇到营养丰富的食物，就尽量多吃，储存能量；能歇着的时候，绝不随便跑动、浪费体力。
这种能力，让我们的祖先熬过了漫长的进化史，但是却在食物极大丰富的后工业化时代碰得头破血流。吃得太多，运动太少，直接催生了包括糖尿病在内的各种代谢疾病。
癌症和糖尿病这两种疾病，都可以看成是生物进化和现代生活的冲突。一套原本在进化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的生物学系统，在现代人类社会反而成了累赘和负担，导致疾病的流行。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全世界癌症和糖尿病如此普遍了，也能理解为什么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更高、公共卫生系统更完善的高收入国家，癌症和糖尿病的发病率反而更高了。
和癌症、糖尿病一样，抑郁症也是一种世界性的疾病。全世界有3.5亿抑郁症患者，一个人一生当中患一次抑郁症的概率更是超过了10%。而且，抑郁症也呈现出了“越发展越容易得病”的趋势——在全世界，抑郁症在各个国家的发病率，和各国人均GDP之间有明显的正相关关系。
于是，我们自然会问一个问题：抑郁症的发病，能不能也放在生物进化和现代生活的冲突这个框架下解释呢？
我认为是可以的。
和癌症、糖尿病一样，抑郁症也有着深刻的进化根源。在人类祖先漫长的狩猎和采集历史上，包括抑郁在内的各种负面情绪对他们的生存繁衍意义重大。而这种重要的生存工具，在信息爆炸、场景快速切换的现代生活中出现了“错配”，就导致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有点怀疑，抑郁症应该是明确的坏东西吧？它会给人的身心造成那么大的打击，每年让上百万人结束自己的生命，怎么可能有生物进化意义上的价值呢？
是的，抑郁症确实是一种凶险的疾病。但是我们要知道，抑郁情绪，也就是一种暂时的、轻度的、可以自我恢复的情绪低落状态，几乎会在每个人身上出现。当我们遭遇天灾人祸、亲人离别的时候，生活和情感遭受挫折的时候，出现抑郁情绪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除了抑郁情绪之外，我们还经常会被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击中——做自己不熟悉的工作会紧张，被别人无缘无故欺负会愤怒，怕工作做不好领导不满意会焦虑，一个人走夜路会恐惧。还有一些负面情绪，可能是人类独有的，比如骄傲、嫉妒、尴尬等等。
那问题就来了：
为什么我们会拥有如此丰富和顽固的负面情绪呢？如果包括抑郁在内的负面情绪没有价值，它们怎么会如此普遍的存在于人类世界和地球生物圈内？为什么还没有被自然选择彻底淘汰掉呢？
在过去二三十年的时间里，有一派专门研究人类的心理活动是如何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科学家，也就是我们说的“进化心理学家”，提出了几个有说服力的模型，来解释情绪，特别是负面情绪的价值。
在这里，我们主要讨论其中的四个模型。
相比理性思考之后再行动，情绪引发行动的速度要快的多得多。在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这也许就能救我们的命。
举个例子吧，当一个可能充满威胁的东西，比如一条蛇，进入我们的视野时，会引发两种相互独立的反应——
第一种是，视觉信号直接激活人脑的杏仁核，让我们下意识地产生恐惧反应，转身逃跑。这个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恐惧是从何而来。而第二种反应则是，视觉信号先进入大脑视觉皮层进行处理，识别出“这真的是一条蛇”，然后再激活杏仁核，帮助我们逃跑。
如果考虑准确度的话，当然是第二种反应有优势。大脑皮层可以充分处理视觉信息，防止我们把一根细长的褐色长绳当成是蛇，闹一个“十年怕井绳”的笑话。
但准确的代价是，太慢。
直接激活杏仁核引起恐惧反应，只需要几十毫秒的时间；而先认真分析再做出反应，需要的时间就长得多，至少需要几百毫秒。在危机四伏的自然环境里，生物根本没有等待大脑准确判断的时间，看见可疑物体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转身逃跑，可能是最安全的选择。
这一派的进化心理学家强调，在进化历史上，人类的祖先总是要面对自然环境里非常复杂，甚至是互相冲突的信息。如果人脑只能机械地对不同的信息做出不同的反应，很有可能会无所适从。
打个比方吧，一个人在追捕羚羊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狮子的吼叫。羚羊的视觉信息进入大脑，命令他继续追踪食物；但是狮子吼叫的听觉信息进入大脑，命令他赶紧逃跑。到底该怎么办？
一个人饥肠辘辘的时候，身边出现了一个完美的交配对象。身体能量的信息，命令他赶紧去找食物填饱肚子；但是交配对象存在的信息，命令他先忘记饥饿，赶紧去求偶。他这时候又该怎么办？
这时候，情绪可能就起到了一个统一思想、统一行动的作用。它就像是一个大脑司令官，下的命令正确不正确我们暂且放一边，至少能保证大脑在接收到自相矛盾的信息时，不会死机，而是选定一个方向先行动起来。
不管是饿着肚子求偶，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都比双手想要凑上去拥抱，但是双脚选择走开觅食要好得多。
相比于纯粹的理性，情绪这套工具有两大特点——
一方面，情绪的工作方式要粗糙得多。
简单类比一下，被蛇咬了一次，之后看到蛇就害怕，这是一个典型的理性学习过程。而情绪导致的反应呢？就要模糊得多、粗糙得多，可能以后不只看到蛇，看到所有细长形状的东西都想逃跑。
另一方面，负面情绪这套工具，一旦被调用，往往能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还是同样的类比，看到蛇以后转头就跑，跑到安全地带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是一种纯粹理性的决策过程。而情绪反应呢，可能看到蛇以后不光逃跑了，好一阵子时间里还觉得心惊肉跳，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受刺激。这种状态，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这就是情绪。
进化心理学家认为，这种看起来很粗糙、很持久的负面情绪反应，其实对生物的生存非常重要。因为它能够让生物在危险的环境里，保持持续的警觉。
再打个比方，人类的祖先在夜晚的非洲草原上捕猎的时候，听到第一声狮吼，就会充分调动起全身的警觉——肌肉紧张，随时准备逃跑；心跳加快，保证全身的氧气和能量供应；肾上腺皮质激素大量分泌，为可能的受伤做好准备。
为什么呢？因为这声狮吼，可能预示着周围有好多头狮子在活动。有了这种警觉，他们生存的概率就会大得多；要是每次都等到狮子到眼前了才开始反应，可能就来不及了。
像抑郁、沮丧、恐惧这样的负面情绪，一般来说都会引起带有放弃色彩的行为，比如认输和逃跑。这些行为乍看起来，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事。你想啊，在求偶和抢食物、抢地盘的时候，随随便便就认输和逃跑，自己的生存和繁殖机会不就大大降低了吗？
但是，在进化心理学家们看来恰恰相反——这些负面情绪可能起到了保护生物、增加它们生存和繁殖机会的作用。
比如说在猴群当中，一般来说只有领头的那只雄性才有交配机会。所以每年交配季节，公猴子们都会为这个首领位置展开激烈的争斗。但是如果一只猴子确实身材弱小、打不过，那么对它来说，选择尽快认输、苟且偷生，还是选择死缠烂打、壮烈牺牲，哪个方案更合理，自然不言而喻。
在这个时候，抑郁和沮丧这样的负面情绪就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它们能够压制这只猴子争强好胜的本能欲望，让它好歹能平安活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到这里，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像抑郁这样的负面情绪，到底有什么进化意义上的价值了。
1. 虽然我们直觉上觉得它们不好、需要被克服、最好能永远消失，但是其实在漫长的生物进化历史上，它们扮演了至关重要的守护者角色。
2. 负面情绪让我们能够协调大脑的不同区域，快速应对危险，也能避免我们陷入毫无意义的争斗和冒险中，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
3. 而长期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我们每一个现代人的大脑中，都被事先安装上了包括抑郁情绪在内的好多个负面情绪功能模块，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调用。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此重要的负面情绪工具，为什么会在人类世界里异化成严重疾病呢？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