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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在歌唱》|黄昱宁工作室解读

关于作者

这部小说的作者是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她的作品体量庞大,种类繁多,几乎覆盖了所有文学门类。

关于本书

《野草在歌唱》不仅是莱辛的处女作,也是她的代表作之一。这部小说出版后,迅速引起整个文坛的注目,让莱辛一举成名。

核心内容

《野草在歌唱》为什么在文坛有如此强烈的震撼力?现在的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这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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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本期为你解读的是小说《野草在歌唱》,作者是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

莱辛是一位非常高产的作家,文学生涯长达五十多年,其中有三个特点值得注意。首先是作品体量庞大。据不完全统计,莱辛出版的图书多达七八十种。第二,作品种类繁多,几乎覆盖了所有文学门类。除了二十多部长篇小说,莱辛也出版了将近二十部短篇小说集,还涉足戏剧、童话、诗歌、非虚构等。只看小说,莱辛的跨度也很大,题材从现实主义、后现代文体实验再到科幻小说,这在世界文坛都不多见。

第三个特点是,莱辛写作时,几乎每个时代都有重要作品出现,证明这是个让人无法忽视的作家。比如,20世纪50年代,她的处女作《野草在歌唱》大获成功。她在196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金色笔记本》,被认为是女性主义的经典文本。20世纪七八十年代,莱辛写了五大卷的《南船星系中的老人星座》,从宇宙空间的不同视角审视地球,借科幻小说的框架阐发自己天马行空的哲思。1986年,她的《好恐怖分子》因为切中政治热点,获得了英国WH·史密斯文学奖。

今天为你解读的《野草在歌唱》不仅是莱辛的处女作,也是她的代表作之一。这部小说问世之初,曾因为话题的禁忌性轰动一时,小说讲述了一桩黑人男仆杀死白人女主人的案件,案件发生在英国在非洲的殖民地。莱辛在这部作品中,剖析了尖锐的社会问题以及复杂的人性维度,这让《野草在歌唱》历经岁月淘洗后,不仅没过时,还显露出了经久不衰的经典气质。

第一部分

莱辛的人生历程和她的文学生涯一样,都充满传奇色彩。我们先来简单了解下她的生平。

莱辛原名叫多丽丝·梅·泰勒,1919年生于伊朗,父母都是英国殖民者。1925年,她跟随父母,迁居到英国在南部非洲的殖民地罗得西亚务农。她的母亲一度想改造当地生活方式,当个成功的农场主,但父亲很不适应乡村生活。再加上,家里用来维生的那块地始终没有好收成,莱辛的童年生活并不宽裕。

母亲对莱辛要求很严格,把她送进古板的天主教学校。从小,她就被学校里修女们用一些与地狱、诅咒有关的惊悚故事恐吓。13岁时,莱辛因为眼疾辍学,她一生所受的正规学校教育到此为止。此后,她基本上都是在担任电话接线员、保姆、速记员的间歇,依靠阅读来自修,时不时给当地杂志投稿,偶尔获得发表。

同当地很多女人一样,莱辛19岁就结婚,生下两个孩子。但她很快就发觉,如果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寻求个人发展,就必须摆脱这场错误婚姻的束缚。1943年,莱辛离婚。两年后,她嫁给德国难民戈特弗里德·莱辛。1949年,莱辛再度离婚,此后没再结婚。第二任丈夫留给她的是一个沿用终身的姓氏,以及年幼的儿子。离婚后,莱辛带着儿子去了英国。那时的莱辛一贫如洗,行李中有一卷刚刚写成的手稿,那就是《野草在歌唱》的雏形。

1950年,31岁的莱辛出版了《野草在歌唱》,小说中突破禁忌的主题迅速引起整个文坛的注目,让她一举成名。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本书写得太尖锐了,南部非洲的英国殖民地把莱辛列为不受欢迎的人物。1956年起,南非白人政权禁止莱辛前往南非,直到九十年代才解禁。1995年,阔别故乡四十多年的莱辛才得以重访非洲。

《野草在歌唱》让莱辛以一种一夜成名却又饱受争议的方式踏入文坛。此后,这位从来没受过正统学院教育的女作家,开始了“开挂”之旅,接下来的几十年,她就像一台写作永动机,从未间断过。

2007年,莱辛已经88岁了,就当世界文坛快要忘记她时,瑞典文学院授予她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说:“莱辛以怀疑主义、火热的激情和丰富的想象力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她是女性经验的叙事诗人。”据说,获奖消息传来时,莱辛正在杂货店里买东西。等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门口,看到一大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记者。这位诺奖得主说:“哦,上帝。这下我算是把欧洲所有的奖都拿遍了,一个都没错过,我很高兴。这是个漂亮的同花顺。”

2013年,莱辛在英国去世,享年九十四岁。然而,她的传奇还没结束:2015年,英国军情五处和军情六处公布了五卷有关莱辛的秘密档案。这些档案显示,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由于莱辛的反种族主义政治立场比较鲜明激进,而且她还曾先后加入非洲及英国的共产党组织,所以,她被英国情报部门监控了二十年。这份档案如今被保存在英国国家档案馆里,与莱辛留下的海量作品相映成趣,拼接成一部完整的个人与时代的史诗。

第二部分

《野草在歌唱》这部处女作出版后,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震撼力?现在的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这部小说?要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得回到文本,从故事本身讲起。

《野草在歌唱》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的罗得西亚。解释一下,罗得西亚当时是英国在非洲殖民地的一部分,后来几经变迁,直到1980年才彻底独立,成为非洲国家津巴布韦。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南非”(Southern African),与现在的国家南非并不是一个概念。你可以把小说里的“南非”,理解成南部非洲的英国殖民地。

《野草在歌唱》一共有十一章。小说以一则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开始,短短一句话,就把整部小说核心事件的表面要素交代清楚:“恩泽西农场主理查德·特纳之妻玛丽·特纳,于昨日清晨被发现在住宅阳台上被杀害。该宅男仆已被逮捕,对谋杀罪供认不讳,唯谋杀动机尚未侦悉,疑涉谋财害命。”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都在第一章登场,他们围绕这件蹊跷的凶杀案,表现出了各自的态度。除了表面的信息之外,我们很快能从这些人物的言行中,得出几条若隐若现的线索。

首先,当地社群中的白人都认为,谋杀的原因并不是谋财害命,但大家对于真实原因都讳莫如深。其次,凶杀案之前,特纳夫妇在当地并不受欢迎。人们谈到他们时,语气尖刻而随意,他们这样做好像只是因为特纳夫妇生活过得很不富裕,不仅住得寒酸邋遢,农场也经营得非常失败,同时,他们又不愿意与邻里搞好人际关系,显得“落落寡合”。在当地,特纳夫妇属于所谓的“穷苦白人”阶层,他们的社会地位虽然比土著黑人要高,但经济状况和生活条件都让整个白人社群为此蒙羞。

在这里,莱辛用旁观者视角犀利地指出,“当地人对待特纳夫妇的态度,原是以南非社会中的首要准则,即所谓‘社团精神’为根据的,可是特纳夫妇自己却没有理会这种精神。他们显然没有体会到‘社团精神’的必要性;的确,他们之所以遭忌恨,原因正在于此。”

第一章中出现的几个主要人物,跟读者迅速打了个照面。莱辛仿佛给每个人都画了一幅速写。首先是受害者的丈夫理查德·特纳。理查德的简称是迪克,他精神失常,痴痴癫癫地自言自语,警察们注视着他,听任他自行其是。警长匆匆结案,对明显的疑点视而不见,一副深谙当地人情世故的样子,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等你在这个国家里待久了,你就会明白,我们是不喜欢黑人谋杀白人妇女的。”

另一个主要人物是农场主查理·斯莱特,像是当地社群的领袖,他跑前忙后,有意无意间,既散布着流言,又维持着秩序。在凶杀事件发生前,查理已经准备收购特纳家的农场,还派了一个刚来非洲不久的年轻白人托尼到特纳家帮忙。

托尼是整个事件间接的见证人,他似乎受到很大冲击。他原本很反感南非的种族歧视,如今,他对农场主夫妇和凶手都怀着一种“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怜悯”。他觉得,这种怜悯其实是出于对环境的愤恨。

凶手是个名叫摩西的黑人,第一章对他的描写只有一句话:“摩西身穿一套又湿又脏的汗衫短裤,全身乌黑,好像是一块精光闪亮的漆布。”案发后,摩西并没有逃走,而是静静地等在原地,向警察自首。我们从摩西这个名字中,能看出莱辛在这个人物身上寄寓的理想化色彩,因为摩西是《圣经》里的先知,是以色列人的拯救者。

从第一章出现的所有线索中,读者能隐约感觉到这起事件和人物的轮廓,但也引发了更多的悬念。最大的悬念来自躺在地板上的尸体。这位已经没有呼吸和表情的农场女主人名叫玛丽,她不仅惨遭杀害,似乎也受到所有当地白人的鄙夷,“好像她是什么令人厌恶的肮脏东西,被人谋杀了正是活该。”

小说的第二章到第九章,莱辛虽然仍然使用第三人称,但讲述视角由远及近。同时,莱辛也把时钟倒拨了几十年,在第一章里始终躺在地板上的玛丽,仿佛在倒叙中重生了。接下来,莱辛从玛丽的童年讲起,紧贴着玛丽的视角娓娓道来。

玛丽的童年生活同样挣扎在贫困线上,但不是在农场,而是在城市里。父亲是铁路局的小职员,整日借酒浇愁,母亲总是被债务逼得与父亲打架,而她的哥哥和姐姐,在同一年死于痢疾,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孩子。

玛丽在寄宿学校念书,毕业后在一座小城当小职员,这一段生活过得平稳舒适,她以为命运终于善待她了。然而,年过三十之后,一种无形的压力渐渐将她越裹越紧,她在某次聚会中偷听到别人对她大龄未婚的非议和猜测。后来,玛丽试图与一个男人谈恋爱,答应对方的求婚后,她无法克制对这个男人的生理厌恶,临阵脱逃。

此时的玛丽开始陷入怪圈。一方面,她无奈地屈服于社会压力,遮遮掩掩地寻找机会物色可以结婚的对象,她的每一次失败都成为别人的笑柄;另一方面,她见到男人就会条件反射地厌恶。唯一聊以寄托的是,她看电影的次数比从前更多了,可每次从影院出来她就昏头昏脑,银幕上的镜头和她的现实生活之间没有共同点。

从玛丽的性格中,我们或许能看到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小说人物之一——包法利夫人的影子。玛丽和包法利夫人都是接受过一点教育、受到浪漫主义影响的小城女青年,她们都无法把自己的主观愿望和客观经历协调起来,也都难以摆脱整个社会对女性的狭隘设定。

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玛丽走到了“破罐子破摔”的临界点,并且在那个点上巧遇了农场主迪克·特纳。迪克难得进城,他既讨厌城市,也讨厌电影,相遇那天他只是被朋友拉进了电影院。玛丽和迪克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想象与误解。迪克的卡车上装满了粮食,玛丽望着这些不熟悉的东西,不由生发出某些浪漫的、关于乡村和草原的联想。迪克是这幅美丽画面的一部分,他的木讷和缺少攻击性,给玛丽提供了一种新的择偶可能性。两人相遇两次以后,迪克就求婚了,他这么做是因为玛丽外表看起来温柔沉静、讲求实际,“带有贤妻良母的意味”。他们飞快地结了婚,迪克把玛丽带回了农场。

几乎从在农场醒来的第一天起,玛丽就被乡村生活的无聊、破败和辛苦击倒了。前面说过,莱辛儿时曾在农场生活,有厚实的素材基础,因此,《野草在歌唱》对于农场生活的描写细致入微,令人信服。玛丽的性格特点,以及她与迪克之间的关系,有一部分直接来自莱辛的母亲。

迪克是个厚道,但胆略和耐心都不足的人,他既缺乏审时度势、提高生产力的本领,又没有毅力把一项事业坚持到底。他忽而养猪,忽而养鸡,忽而养蜂,忽而又热衷开店,三分钟热度之后便半途而废,不仅赔上了辛苦积攒的本钱,也让玛丽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经常陷入绝境。

小说中有个生动的细节,玛丽提出要在家里装上可以隔热的天花板,迪克说那要花很多钱,明年再说。玛丽坐在屋里发呆,她想,“迪克花在店铺、鸡舍、猪圈和蜂箱上的钱,足够用来安装天花板……但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简直要溶化在失望和不祥的泪水中了,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帮着迪克把工作做完。”

玛丽曾试图逃脱这段既没有情感基础,也缺乏物质基础的婚姻。她给迪克留下纸条,偷偷收拾好东西,回到城里。然而,在当时,已婚妇女没有入职的机会,玛丽被原来的公司拒之门外。万念俱灰的玛丽,只能跟着赶来城里挽救婚姻的迪克回到农场,从此陷入了一种混沌、麻木的状态。她一度提出要生个孩子来排遣寂寞,却被迪克断然拒绝,理由是,家里的财务状况不能负担生育带来的开支。在迪克身染疟疾的时候,玛丽不得不挑起打理农场的重任,与农场里雇的土著黑人打交道。

从上述经历中,我们能够看出,此时的玛丽已经处在被环境和观念撕裂的状态中。身为农场主,她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的“压迫者”,小说前半部分展示出来的是玛丽被压迫的那一面。无论是女性承受的不公,城乡之间的差异,还是“穷白人”与“富白人”之间的阶层矛盾,都纠缠在一起,对玛丽的精神状态施加压力,分裂着她的精神和人格。

第三部分

玛丽在处理与土著黑人之间的关系时,态度很矛盾:一方面,她从小就被“植入”了种族歧视、种族隔离观念,对土著黑人雇工充满敌意与戒备,甚至,她经常借题发挥,把自己在别处缺失的个人尊严、对家庭和环境的不满,发泄在比她地位更低的黑人身上。她这种反复无常、甚至经常歇斯底里的态度,就连迪克也觉得惊讶和不安。在迪克看来,虽然表面上看,玛丽和自己目前“好像过得相安无事,心平气和,玛丽对他几乎带着母性的关怀,可是她对待土人,简直就是个泼妇。”另一方面,玛丽毕竟受过一定的人文教育,发过脾气之后,她往往会陷入更深的沮丧。玛丽尚未泯灭的人性,在日复一日的冲撞中日益迷失。

摩西的出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迪克从农场的雇工里挑选出表现最好的摩西,让他到家里帮助玛丽料理家务。然而,玛丽一看到摩西就吓了一跳,因为她曾在农场上与摩西发生过冲突。当时摩西的神情淡定、木然,甚至有点傲气,这冒犯了正在发火的玛丽,她忍不住挥起攥在手里的鞭子打在摩西身上。鞭子落下来,她又马上后悔,因为按照当时的法律,白人雇主是不能打黑人雇工的。但摩西并没有告发玛丽,只是用犀利的眼神看看她。对于这一幕,玛丽心有余悸、五味杂陈,所以,当她看到摩西出现在家里,起初十分抗拒。

莱辛对摩西的着墨不多,而且全都是从别人的视角出发的侧面描写,但寥寥数笔已经勾勒出一个十分鲜明的形象。摩西几乎所有的特点都与当时白人对黑人的刻板印象相反:他干活卖力,态度不卑不亢,念过一点书,曾在教会当差,甚至比他的主人们更了解外面的世界。

有次,他主动问玛丽:“夫人看战争是不是快要结束了?”这是小说中唯一一次提到当时正在进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南部非洲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主人们对此漠不关心,他们觉得“战争完全是谣言,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情。”反而是被主人们鄙视的土著,提出这样的问题,让这个细节具有强烈的反讽色彩。接着,摩西又提出了一个更深刻的问题:“难道耶稣认为人类互相残杀是正当的吗?”

迪克并不欣赏摩西这样有个性有思想的黑人,他认为,“无论如何不该教这些人读书写字,应该教他们懂得劳动的体面以及有利于白人的家常道理。”但迪克也不能不承认,摩西为人正派,工作靠谱。面对玛丽的苛刻,摩西曾经提出辞职,另谋出路,但此时的玛丽已经在生活上、甚至在心理上都离不开摩西的陪伴和帮助,她流露出真诚的挽留之意,取得摩西的谅解。

此后,玛丽和摩西之间,似乎经历了一段短暂、理想化的快乐时光。主仆之间、肤色之间的距离被淡化。当玛丽照顾病重的迪克时,摩西帮助她料理家务,很快又发展到观察她的日常起居与心理需求。小说耐心而又克制地描写了玛丽与摩西的关系变化。在玛丽眼里,摩西的关切很温暖,他的身影健硕,玛丽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与她处于同一屋檐下的男人有血有肉,有令她心跳加快的荷尔蒙气息。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在描写玛丽的情感和身体渐渐苏醒的过程时,始终渲染着某种莫名的恐惧感,恐惧与欢乐几乎如影随形。玛丽和摩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小说中从未直接提及,只用一些含蓄的细节暗示,玛丽生理和心理的欲望如暗流涌动,时起时伏。她有时会忘却烦恼,沉浸在平生从未体验的甜蜜中,但更多的时候,恐惧感是压倒性的。

在玛丽的内心深处,她很清楚,背叛种族之间的戒律将会意味着什么。在第九章末尾,莱辛将这种张力扩展到极致,她写道:“玛丽克制着自己,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正逐步走近一个可怕的终点。那个终点她看不见,但实际上却一直在毫不留情地等待着她,她想逃避也逃避不了。而在摩西那方面,只消看看他说话举止总是那样安详自信,又带着几分傲慢和威胁的意味,玛丽便看得出他也在等待着那个可怕的终点的来到。他们两人好像是两个敌手,在暗地里斗法。只不过摩西强大有力,对自己充满自信,而她却被莫名的恐惧、乱梦萦绕的长夜和无法摆脱的妄念折磨得疲惫不堪。”

可怕的预感马上在小说的第九章得到了验证。第九章的视角从玛丽身上移开,又回到第一章的那种类似于局外人的口吻,冷冷地注视着现场。我们在第一章中已经见过一面的农场主查理再度出现。读者很快就会发现,查理关心特纳夫妇的真正原因是,他想占有迪克的农场。

迪克虽然能力欠佳,但他对土地怀有感情。而查理是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发了一笔战争财的暴发户。他一有多余的钱,就去购买矿业股票。至于他的农场,除非为了赚钱而不得不下点工本以外,他绝不采取任何改良的措施。他一年一年地榨取这些土地,滥砍树木牟利,从不考虑施肥,终于导致自己的五百亩土地逐渐荒芜。于是,他把贪婪的目光投向了迪克的土地,那里虽然规模小但土质保养得很好。

这一处细节值得注意,信息量比较大,它至少说明两点:一是,在殖民地敛财往往是以牺牲环境、毁坏土地为代价的,像迪克那样善待土地的方式反而会入不敷出。二是,掠夺与剥削并不仅仅出现在种族之间。处在不同阶层、不同经济状况的白人殖民者,同样存在着赤裸裸的竞争与压迫。

查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去接近迪克,很快发现,玛丽是迪克最大的软肋。此时的玛丽,正陷在与摩西的情感纠葛中不能自拔,神游天外,被查理一眼看出,她“现在这双眼睛里又有了一种新的光彩”。查理为此向迪克旁敲侧击,点中了迪克虽然有所察觉、却始终不愿意面对的死穴。在羞愤而无奈的情绪中,他只能听凭查理提出让他卖掉农场、举家离开的建议。

小说中是这样描写查理的心态和行为的:“他甚至一点儿也不可怜迪克,丝毫也不心软。他只是遵循南非白人的第一条行为法则办事,那就是‘你不应当使你的白人兄弟败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黑鬼们就要自认为和你们白人一样高贵了’。在白人那种组织严密的社会里,人对人最深厚的感情,都在他这种声调里表达尽了,这使迪克完全丧失了抗拒的能力……对他来说,农场和农场的所有权就是他的命根子,所以查理的要求无异于要他的命。”

紧接着,查理就雇了年轻的托尼来接管迪克的农场。在接管的过渡时期,托尼亲眼看到玛丽在卧室中换衣服,而摩西就站在她身旁服侍。托尼曾经一直以为自己与其他白人殖民者不同,认为人人平等是天经地义的,但直接面对这一幕,还是让他怒不可遏。他看到“那个土人的神态,宛如一个溺爱妻子的丈夫一般”,顿时觉得白人的尊严受到玷污,在托尼眼里,“这种关系等于同野兽发生关系一样”。

刹那间,所有的矛盾都翻上了台面。在托尼的逼迫下,玛丽歇斯底里地叫嚷,让摩西滚开,告诉他自己就要离开农场,再也不回来了。摩西在确认一切已成定局之后,愤然出走,一晚上没再回来。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是玛丽还是读者,都知道最终的悲剧已经无可挽回。

在最后一章,莱辛一改前面十章现实感强烈的写法,把悲剧的结尾处理成一首笔调优美、亦真亦幻的叙事诗。陷入崩溃迷乱状态的玛丽,连恐惧都已经意识不到了。她无助地哭泣,在黑夜中等待命运的审判,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耐人寻味的是,整部小说中,唯有在这里,作者才让节奏舒缓下来,用大段文字铺陈周遭景物有多么动人心魄。玛丽知道厄运即将来临,心情反而变得异常平静。她对于黎明的天空、树林中的小鸟、非洲草原上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留恋。她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缓缓滑过,“看见那个在沙发角落里用拳头抵住双眼,不断抽泣颤动的玛丽·特纳,也看到了早年那个有些傻气的姑娘玛丽·特纳,怎样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结局。”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摩西从树林中出现,手起刀落,杀死了来不及辩白的玛丽,然后放下刀,在雨中坦然等待警察的来临。小说到这里,与第一章合拢,形成情节的闭环,戛然而止。

总结

《野草在歌唱》的情节就梳理到这里。这部小说的写作特点也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我们再总结一下。

首先,《野草在歌唱》最重要的价值,是它勇敢地触及当时的禁忌话题,对于非洲殖民地上尖锐而复杂的社会矛盾,作出单刀直入、层层剥离的深刻剖析。莱辛对那片土地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深切同情,渗透于字里行间,这让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具有强大的批判力度。

其次,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很有特点。小说场景集中,围绕核心事件展开,具有饱满的戏剧张力。叙述视角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当戏剧节奏骤然加快时,小说的视角从女主人公玛丽身上抽离,最后一章再用充满诗意的抒情性文字呈现悲剧的结局。整体结构张弛有度,扣人心弦,在小说的情节线上叠加舞台感和影像语言。莱辛初出茅庐,就能具有这么娴熟的掌控力,确实令人惊叹。

最后,《野草在歌唱》以精炼的笔墨塑造了几个鲜明的人物形象。无论是玛丽,查理,还是黑人摩西,都有很强的说服力。更可贵的是,整部小说自始至终都充满强烈的表达欲望,正如书名《野草在歌唱》那样,这部小说的文本时时传达着或悲伤、或愤懑的情绪,听来如泣如诉。如此具有感染力的激情,是一个极度热爱创作的小说家才会有的。莱辛的创作力,就是在这样的激情支撑下燃烧了五十多年,构成了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座奇峰。

撰文:黄昱宁工作室
转述:杰克糖
脑图:刘艳导图工坊

 划重点

1.《野草在歌唱》最重要的价值,是它对于非洲殖民地上尖锐而复杂的社会矛盾,作出单刀直入、层层剥离的深刻剖析。 2.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很有特点,小说场景集中,围绕核心事件展开,具有饱满的戏剧张力。叙述视角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3.《野草在歌唱》的文本时时传达着或悲伤、或愤懑的情绪,听来如泣如诉。如此具有感染力的激情,是一个莱辛这样极度热爱创作的小说家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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