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泡饭于我的记忆，大抵是爷爷最常吃最爱吃的食物了。
特别是炎炎夏日，劳累耕作一天后，爷爷用大搪瓷碗盛一浅碗米饭，再倒入小半罐浓茶，竹筷子扒拉扒拉，一会功夫就吃个底朝天，根本不用下饭菜。
小时候，我曾疑心这样吃味道很好。于是学样，也来那么一碗，却被柴火煮焦的硬粒米饭梗在喉咙，难以下咽。这让我对爷爷竟能吃出肉汤泡饭一样的滋味，很是不解。
年岁稍长，常听爷爷“讲古”，我才渐有些明白。爷爷生在旧社会，打小做长工，别说米饭，红薯饭、野菜饭都难得吃上一顿饱。逢上年节，粗粮饭里才有零星的白米粒作作点缀，能吃上一碗白米饭那是做梦才敢有的奢侈。解放后，穷人翻身作主，贫农身份的爷爷分到了自己的田地，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子女七八个，一大溜子嘴巴嗷嗷叫，吃的多半也是红薯丝、野菜根。待到58年大跃进、搞集体、吃大锅饭，竟连红薯丝、野菜根也日渐稀少，饥饿成了社会的病。
有次黄昏，爷爷跟我讲这段故事，说到自己的两个小孩因为吃不饱，最终没能长成人时，他突然低下头，筷子在茶泡饭里搅得更加地叭叭响。
爷爷说，白米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了食物了。他是到了70年代末，责任田承包到户后，才真正吃上的。爷爷说，用竹筷往嘴里送上满满的一口白米饭，使劲地嚼，越嚼越香，越嚼越甜，越嚼越有滋味，根本用不着下饭菜，饭就是菜。
事实上，也没什么下饭菜。奶奶想方设法炒一点番薯叶、棉絮叶、野蒜头、野笋、野蕨菜之类，半点油星，一分咸味（油盐都是稀罕品），但那都是给小孩吃的，小孩子舌头嫩、长身体。
爷爷大概就是那时喜欢吃茶泡饭的。乡下用锅煮饭，烧的是木柴，烟熏火燎，火大火小，米饭煮熟时很多都成了糊糊的锅巴。为了不至很难下咽，爷爷开始用茶泡饭。
乡下倒不缺茶。每逢春天，菜地两旁的茶树便抽枝散叶、绿意盎然，奶奶就会带上我们，挽着菜篮，下地采茶。我小时候也和奶奶采过茶，还曾被偶遇的土蛇惊吓。茶叶只采嫩叶芯，摘回来后，爷爷就负责煮水，将新茶先用开水烫过。随后，用手使劲揉尽茶叶里苦水，再放在铁锅中烤干，绿茶就变成熟茶了。熟茶被爷爷奶奶当成了宝贝，用薄膜纸包上好几层，再装进粗粗的竹筒，压在旧木箱底。这种茶，特别耐喝，取出三五片放进茶罐，泡了几回水，茶还是浓浓的。泡在白米饭中，一白一黄，色泽分明。
爷爷一辈子都是做农活的，从十来岁到七十多，从未间断。我们那个村子的老人大抵如此，所谓“世上只有种田好，今年不种明年难”。到了农忙时节，他早出晚归，田地被整得干净齐致，用心远胜过他对于自己的穿着打扮。中午有时候是我去送饭，爷爷总吩咐我多带点茶。劳动后，饥渴交加，一碗茶泡饭，茶能解渴，饭能充饥，爷爷吃完后，偶尔对着山谷吼几嗓子山歌，似乎融化掉了一天的疲倦与饥渴。
那种田间耕作的辛劳和希望，随风四处飘散，黄牛正在吃草，村人陆续往返，小孩捉泥鳅、割猪草，远远的村庄半隐半现于竹林翠色之中，偶有炊烟袅袅，令人至今难以忘怀。
我上学的时候，已是90年代初，家中生活景况有了一定改观。油盐柴米较为充实，菜园子里瓜果飘香。隔上一月半月，还能偶尔吃上鸡鸭鱼肉。只是肉菜分量不够，父叔辈们都南下广东打工，或出门酿酒（当地的一种手艺，相当于百姓的支柱产业），我们孙子辈5、6人都是爷爷奶奶拉扯大。小孩子正在长身体，嘴又刁，遇到好吃的，你争我抢，爷爷多半是拿筷子稍稍蘸点味道，微微的夹一点菜。倘若他筷子勤了几下，奶奶就会把菜碗再往靠近我们得桌边端，略带气愤的喊：“你们多吃点，你们快吃”。奶奶这样说时会加重语气，而说多吃点时则会拖长语气，似乎提醒爷爷要多让给我们吃。这时，爷爷不会说什么，他显然明白奶奶的意思。于是端着碗，起身去倒茶，茶泡饭吃得就像肉汤饭一样爽快利落。
习惯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吧。我想，刚开始，爷爷吃茶泡饭只是一种无奈。但到后来，他竟似乎真的喜欢起茶泡饭来。时光飞快流转，到了新的世纪，生活水平日新月异，鸡鸭鱼肉成了家常便菜，想吃都吃不完。但爷爷很多时候，还会放着鱼肉不吃，放着肉汤不泡，依然去倒上半罐茶，依然吃得爽快利落。
这时，社会观念也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简餐主义、素食主义盛行，粗茶淡饭变得金贵，俨然成了富人的爱好，喜欢吃肉竟然成了讥讽穷人的笑柄。
茶泡饭忽也变成了一种名吃，川人还有“好吃不过茶泡饭”的说法，网上常见到茶泡饭做法大全，普洱茶泡饭、观音茶泡饭、日式茶泡饭做得精致雅朴，色香味俱全，而普洱茶、铁观音茶几两的价格也超过很多人一个月的收入了。据唐代《茶赋》载，茶能“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时有“茗宴”。在日本文化中，茶泡饭还被升华为“细水长流的生活”这种哲学符号，甚至还孕育出了一家将茶泡饭做了100年的老店。
医学研究甚至还表明，茶泡饭含有茶多酚、单宁酸等多种有益元素，常吃能去腻、洁口、化食、软化血管、降低血脂、预防中风、防治肿瘤。
但这些，爷爷都不知道，也并不关心。他照样还是喜欢和原本一样的茶泡饭，自种的大米，自栽的茶叶，自泡的米饭。粗粗的茶叶、浓浓的茶水、白白的米饭，清白澄明，就像他一生的勤劳、简朴、平淡、清和、善良、知足。
每念及此，我不由心生无限感慨。
所谓大道至简、返璞方能归真，最高明的厨师用的往往是最日常的食材。生活原本不易，柴米油盐，快乐与满足，全在一心。茶泡饭这样的草根美食，对我们平民百姓是一种的缘分，流淌的是最浓郁的人情味、最点滴的烟火色、最平淡的人生梦。当下常谓“不忘初心”，在我，茶泡饭便正是初心。
爷爷奶奶去世后，偶尔回老家，我会特意吃上一碗茶泡饭。粗茶淡饭梗咽在喉咙，我不禁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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